还是分了手。
马小波出院的那天,站在病房门口,望了又望,终于没等来他心爱的那个女人。尽管我一再重复小辫子正急于赶一篇稿子,可他一句话也不说,走出医院的时候,三步一回头,那样子像个绝望的孩子。
那天,马小波给我讲了很多他和小辫子之间的事,而那些显然是她从没跟我提起过的。比如他们的相遇。他说那天下着大雨,他乘坐的计程车溅起街道两旁的积水,然后他看到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突然从马路旁冲出来,双手挡住了计程车,车子停下来,就在大家惊魂未定之时,那个女孩便伸出脚,狠狠地朝车子踢去。司机下车,与她大声争吵,最后他也下了车,他发现女孩的脚上竟淌着血水,泪水模糊了她的眼,他说他突然就有点心疼她,伸手便把她抱起,她竟也没有反抗……一切安定下来才发现,他就是当年的“鼻涕虫”,而她竟是当年的“小辫子”。
如小说一般的情节,如影视剧一般的情景,他说的时候嘴角始终挂着微笑,那种平静而幸福的微笑。
“是不是很荒唐?”他问我。
我摇头,“挺有意思的。”
其实,我在想,这样烂俗的情节究竟在小辫子的小说里上演了多少次,然而生活不是小说,浪漫背后躲藏的往往是巨大的悲伤。比如,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一天,也许正是小辫子为另一个男人伤心之时,生活中的事又是谁能说清的呢?
然而,她决定离开他了,这是事实。
从医院出来,我收到了小辫子发来的短信:他还好吗?
我回:还好。
再也没了下文。
我猜,马小波是感觉到了,搞艺术的人一般都怀揣着一颗敏感的心,可他什么也不问,只断断续续地给我讲着他们那段并不算长久的恋情。
“等到发现彼此竟是儿时的玩伴时,我们都既惊奇又惊喜。”他接着说,“那时侯,我们还在一起提到了你,那个从小就不爱讲话,性格古怪的你。”
我歪头看着他,“你们都在提我些什么?”
“比如当年领走你的男人到底是谁,你过的到底好不好,为什么一直没听过关于你的消息……”
我猛然一怔,老实说,那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连我自己都已经忘却的时光沉睡在我的体内,我固执地认为,除了离我远去的他,没人能理解我那种茫然的心情。所以我不和任何人联系,所有那些令人怀恋的,甚至令人心痛的事物,都只为他一人而存在。是的,只为他一人。
“过得好吗?”他问我。他的表情深沉极了,这是从重遇到现在,我第一次从他的脸上见到这种神情。
“很好,”我仰望着头顶上的云,确认在碧蓝的天空下,自己的所在。我发现自己又在思念那个影子。
在把我送到大学里的第一天,他抚着我的头说:“我的小雅长大了,从今以后要更快乐,懂吗?要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快乐。”
我重重地点着头,一下又一下,然后他在我的脑门上落下轻轻的吻,我感到浑身一阵震颤,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觉得他的吻有了一种特殊的味道,那种已经在我体内悄然滋长起来的懵懂的味道。
“在想什么?”马小波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突然转头看向他,老实说,那时的头脑是空白的,“放过她吧。”我说。说完才感到意识突然清醒过来,可,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我只能等待他的悲痛来临。
然而,马小波却出奇的平静,从他的脸上读不出一丝波澜,“不,我等她,一年,两年,十年……我等。”说完,他大步向前。我呆滞地跟在他身后,他走路时轻轻晃动着肩膀,脚步却异常稳健。我们来到马路上,拥杂的人群、汽车迅速纷至沓来,他再说些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小辫子又来短信:谢谢你代我去接他出院。
这回,我没有回复任何文字。只呆呆看着马小波的身影渐行渐远,那样的孤寂而决绝,看了让人伤感。从来没有感觉一个人的背影竟能把眼前所有的风景抹得无影无踪。
我突然感觉有些疲惫,虽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夜里依然有梦,梦里依然有他。
半夜,我从床上爬起,走到浴室里,闭起眼睛沐浴着莲蓬头洒下的热水。梦里,他用很大的浴巾把我裹住,用电吹风帮我吹干湿漉漉的长发,我冷极了,紧紧握住他的大手,试图索取一点温暖。他就笑,边笑边用手去捏我的小鼻子。占据我胸膛的还是那句温暖的话语:“宝贝,别怕,我在。”我感到一种甜蜜而忧伤的情感在心里滋长着。而那些残碎的段片像遥远的剪影一样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却又无法企及。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披上衣架上的大衣想出去透透气,意外的是,竟见到了隔壁住着的女人——贵族犬的女主人。
她坐在自家别墅院内的凉椅上招呼我坐下来,我推开铁栅门,走进去。许是胸口太过难受,我也希望找个人陪我聊些什么,最好是陌生人。
“要喝些什么吗?”她说,“红酒?”
我摇头,“我生来就对酒精过敏。”
她遗憾地摆摆头,“那太可惜了,你要知道酒精是排遣郁闷的好东西,你可以嗅它、品它、享受它,必要时还可以借助它给你的力量做一些你平常没有勇气做出的事情,重要的是,它不会背叛你。”
“但它同样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我说。
她伸出右手食指摆了摆,“我一直坚信,酒能醉了人,却醉不了心,无论什么时候,你还是你,它并不能改变你,不过是激发你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而已。”
我借助晨光看着眼前这个高谈阔论的女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称不上十足的漂亮,但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别样的风情。
“你很特别。”我说。
她笑,“你也是。”
“我?”
“对,从第一次看到你,我就感觉到了。”
我伸直双腿想寻求一个让自己感觉舒服的姿势,“说说看。”
她抿了抿嘴,满含笑容,一副神秘的样子,“有时候,我们不必回过头去回顾那些走过的岁月,也不要急于看前方,享受眼前就可以了,这很重要。”
“你说得很对,但有时人的理智是受情感左右的,我们都无能为力。”
她用厚重的毛毯用力裹了裹自己的身体,“好在记忆会随时光的流逝而被渐渐磨蚀掉,那些你本以为忘不掉的东西,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被慢慢挥发掉。”
“和你聊天很开心,”我说,“我现在好多了。”
她忽然笑得很大声,“我也突然发现,自己的大道理能讲得那么动听,谢谢你。”
“谢我?”
“对,谢谢你听我说话,事实上,肯静下心来听我说话的人,不多了。”
我也笑了,虽然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我的潜意识告诉我,眼前坐着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绝对不是。
太阳开始从地平线缓缓升起,我向她告了别,在回别墅的那几步路里,我突然觉得微弱的阳光在我的大衣上泛起些许光亮,她的话尤言在耳,拂去了掩藏在我心里的那片略带忧伤色彩的余韵。
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对我说:“您真幸福,每天都能收到礼物。”
我笑着低头,签下自己的名字。
今天收到的是一套粉红色带卡通图案的棉布睡衣,意外的是,这一套正是我不久前看中的那一套,由于当时身上没带足够的钱,加之最近很少出门,便搁置了。
我穿上在穿衣镜前转了个身,大小刚刚好。就在我打算穿着这件礼物再睡上一觉时,门铃又响了,是小辫子。
她进门便一头倒在沙发上,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我发现她对烟越来越依赖了,也许也是因为经常熬夜,眼窝深陷,脸色格外苍白。
“总算完稿了。”她把双手放到脑后,只用嘴叼着烟,“真想出去旅行。”
“去看过马小波了吗?”我说。
她摇头,轻吐出一口烟,“没有。”
“他对我说,他要等你,不管多久。”
她伸手给我比画了个打住的姿势,“我们不提他,好吗?”
“你已经等了一个男人5年,那么,你想让另一个人来重蹈你的覆辙吗?”
她突然站起身,“如果你坚持说下去,我就只有告辞了。”
我只得坐到沙发上,“希望你自己想明白。”
她点头,答非所问地指着我的新睡衣,“很漂亮。”
我把双手插入睡衣的两个侧兜里,发现右侧兜里竟有东西,掏出来,是一串紫水晶手链。小辫子像发现新大陆一般从沙发上猛然坐起,“给我看看。”
“纯正的紫水晶,真的好漂亮,”她感叹着,“还是那个神秘人送的?”
我点头,“如果你喜欢就拿去吧。”
“真的?”
“真的。”
她满心欢喜地带在自己的左手腕上,“不错,真不错。”
“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我说,“每当你想要某样东西,想做某件事情时,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好像先知一般,把这一切都提早给你安排好,或总是适时地帮你实现这些愿望。”
小辫子从嘴里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用手拨弄着脑袋上稀疏的头发,“你说的好像不只是单纯的默契,而是一种神奇的预知。”
“对,就是一种预知。”
她摇头,“从来没有过,即使和先前的那个男人也从没有过,等了他5年,才发现我心里所想的,他根本不曾明了,我想要的东西,他更是一无所知。”
“那时侯你们想没想过结婚,他向你求过婚吗?”我说。
她把烟头掐死在烟灰缸里,“倒是有那么一次,我过生日,他来看我,怀抱我的时候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说不,等你工作稳定些再说吧。他没说话,那天分手的时候他又问我‘真的不结婚’?我摇头,‘不结’。他便走了,头也没回。”
“那时侯,你应该答应他。”我说,“如果是那样,现在你也不会那么痛苦。”
她笑,“也就是那天我才发现,不但是他不了解我,其实他想的什么,我也不曾明了。我们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背道而行,直至彼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没有交集,始终不曾有交集。”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周身好似突然袭来一股寒流,“啊切。”我揉了揉鼻子,“我好像感冒了。”
她赶忙把沙发上的毛绒毯子披在我身上,“阳光好的时候,你该多出去走走,换换空气。总窝在家里,难免会生病。”
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门铃又响了。
“嗨,欧阳依雅小姐,又是我。”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快乐地向我打着招呼,而距离我们刚才的相见还不足两个钟头。“请您接着签收吧,”他说,“您不必惊讶,特快专递是这样的。”
我把包裹接过来,签好字,并回以简单的微笑。
这一回,是一条很大的棉质围巾,灰色底配上暗红色玫瑰,可以包着脖子和整个肩膀。我把它披在身上给小辫子看。“像个巫婆。”她说。
我就咯咯地笑,“你看,这就叫先知。这条围巾现在正好陪伴即将感冒的我,还有这套睡衣也是,正是我前几天要买而没买的。”
小辫子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你别蒙我,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些什么,其实,这种神奇的预知,我早已见怪不怪。
晚餐是小辫子做的皮蛋瘦肉粥,还煎了荷包蛋,半生半熟的那种。她的口味总是很怪癖,口味偏重,还喜欢生吃很多东西。但,这晚饭做的比较清淡,她说我感冒了,该吃些清淡的才是。可是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用身上披着的围巾不断抹着咳出的眼泪。我说,“我冷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她摸着我的头说,“谈场恋爱吧,爱的感觉能够抵挡低温,而恋爱的作用比阿斯皮林更有效。”我抱紧自己,告诉自己转眼便会春暖花开。
夜里,我真的发了烧。小辫子摸着我的头,不断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或是把医生请来?”
我说:“不用,抱抱我吧,抱紧我,我就不会那么冷了。”
再说了些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仿若又见到了他,这次,是在别墅的小花园里。
我问他:“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令你心仪的女子,会弃我而去吗?”
他捏着我的鼻子说:“你到什么时候都是我手里的宝。”
我蹲在花园里看那盆他买来的盆栽。
我问他,“那是什么花?”
他摇头,“卖花的老板只告诉我这种花象征爱和嫉妒。”
我不再说话,突然就有点儿失落。他还是没有告诉我,到底会不会离开我。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小辫子睡在我的身边,我轻轻转了个身,她便醒了。醒来的第一反映便是用手去摸我的头。
“还好,已经退烧了。”她说。
要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有些疼。
她笑,“昨晚你已经烧得神志不清,我请来医生给你打的吊瓶。”
我望着她,充满感激。
她握着我的手说:“很辛苦吗?”
我愕然。
“你昨晚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她说。
“哦,我做梦了。”我说。
“每天都这样吗?”
“从未间断过。”
“你该调节一下自己,别说你不行。”
“是的,我不行。”我深深叹口气。
“去看过医生吗?”
“这是心病。”
她过来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长发间,“我还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好。”
我轻声笑,给她讲我们的故事——那一年,我第一次来月经。看着自己体内流出红色的液体,我害怕极了,一整天都躲在洗澡间里,不肯出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找来医生,敲开了洗澡间的门,医生笑着对我说,“你长大啦,小女孩。”他也笑,送走医生后拍着我的头,给我讲了一些相关知识。我就一直把头深埋在他的胸前,久久不肯抬起。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脸就快燃烧了。”我说。
小辫子看着我,露出平静的笑容,“幸福吗?”
“嗯,很幸福。”
“你提起他的时候,双眼充满了神采。”她说。
“是吗?”
“这大概就是一种特殊的力量吧。”
“可能是。”我说。
“但是,小雅,听我说,你不能靠回忆生活一辈子,不能一辈子追寻一个虚无的影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知道,”我说,“等待和回忆都像空中走钢丝,随时随地都要承受那份将要失去一切的恐惧。”
“所以,你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我别无选择。”
“你有。”她说,“打起精神来,去享受属于你的生活,去经营一段正常的感情,你可以的。”
我们的谈话依然是被门铃声打断。
“送快递的。”我说。
小辫子下楼去开门,不久后,拿着一个包裹上了楼。这次是满满一盒药,治疗感冒、发烧、咳嗽的……一一分格分段摆放整齐。
“原来真有先知这种事。”小辫子看着那些药,惊奇得张大嘴巴。
我笑着,却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也许真该试着放下了,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