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谨朋来找我,是我意料之中的事。这天,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给我“送”来的是一盒心形的DOVE巧克力。打开一块放入嘴里,才发现包着巧克力的糖纸上有一段文字:只要仰起头,就会更加靠近阳光。
我好奇地把所有巧克力都剥开来看——用力微笑,才能发现世界的美妙;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去享受属于你的阳光吧;如果你被生活欺骗,不要悲伤,也不要哭泣,相信快乐的一天正在等待着你……
正在我充满感情地朗读这些句子的时候,门铃又响了。我去开门,是苏谨朋。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他说。
我闪身让出一条路,“请进吧。”
他进门后环顾四周,“这里好像变得安谧了。”
“但愿这是对我的赞扬。”
他歪头笑了笑,那样子像个顽皮的孩子,“那是当然。”
“是专门来看我的吗?”我走到落地玻璃窗前,享受着阳光的沐浴。他却突然从背后揽住我的腰,把我拥入怀里,我想挣扎,可惜他抱得太紧,我根本动弹不得。“你想干吗?”我有些恼怒。
“就一会儿,让我就这么抱着你,就一会儿,可以吗?”他的口气几近恳求。但我还是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上次与他接吻是因为把他想象成了另一个人,而这次不会了,他就是他,他替代不了任何人。
然而,转过身来时我才发现,他的左胳膊上别着一个大大的“孝”字。
“你……”
“我母亲过世了。”他说。
我僵在原地无所适从,“对不起,”我说,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他上前,把我的手攒在他的手心里,低下头,落下一个吻,轻轻的,如蜻蜓点水般。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嘴唇在颤抖,他的吻是冷的,冷得令人心寒。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哭了,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我点起脚尖去抚摸他的眼睛,第一次,我觉得这个男人的眼泪让我的心,疼了。
我们又接吻了,这一次,他像要把我吞噬般,双手按住我的头,舌尖在我的嘴里翻滚着,搅动着。我紧闭双眼,听他一遍遍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小雅,小雅……模糊的喘息中还夹杂着一些我听不清的话语。而我的脑里出现的却始终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然后我用力抱住他,我们彻底疯狂了,疯狂到遗忘了周边的现实。此时,我们是两头受伤的小兽,渴望在彼此身上寻求安慰。谁都不再重要,谁都不再存在……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我彻底瘫倒在沙发上,他就坐在我的脚边,“你一直都很瞧不起我,是不是?”
我不说话,此刻,我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觉得出奇的陌生,他不是我的心上人,他不是!莫名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失落。
“我的亲生母亲从我3岁就过世了,我是被姨妈带大,她为了我,放弃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抛却了自己的心上人,只为给我一份完整的爱。我从小便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叫她‘妈妈’。在一年前,她突然得了血癌,我的家庭虽温馨却并不富足,她为了让我完成学业更是付出了自己大半生的心血。我不能不管她,可是我没有钱,我……”
“嗯。”我随手抓起身边的一块巧克力,听他继续说着。
“就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遇见了她(穿套装的女人),她说我长得像极了她的初恋情人,所以……她帮我一次性付清了所有的医药费,我以为事情就此解决了,可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嗯。”
“就在那天,我突然发现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小辫子焦急的声音把我拉到了一个灾难现场。就这样,我失去了听苏谨朋畅谈心事的机会,事实上,这样的谈话,以后再也没有过了。
“小雅,怎么办,怎么办呀,马小波出事了。”
“别急,你倒是说清楚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听到她微弱的抽泣声,“他,他出车祸了!”然后便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哭声。
我赶忙从衣架上摘下一件米色大衣披在身上,转头对苏谨朋说:“对不起,突然有急事,不能再听你的故事了。”
他也起身,走上前把手伸到我的胸前,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他先是一愣,而后很自然地把大衣翻进去的领子给我翻了出来。
去医院的路上,我的心是忐忑的,脑中有两个影子不断切换着。最后他们合二为一,是他最终拉起我的手,如我们第一次在孤儿院相见那样,他对我说:“别怕,宝贝,我在。”
近期不要再见苏谨朋了,我对自己说。于我,他只不过是个替代品,而已。
在病房里,我首先见到的不是小辫子,而是一群披头散发的男青年,他们纷纷拍打着马小波的肩膀,“嘿,哥们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你。”马小波就躺在白色床单上,颤动着苍白的唇嘿嘿直乐:“你他妈轻点,中吗?你们这叫二度摧残,懂吗?”
一帮颓废男青年便哄堂大笑,肆意嚷嚷着,直到护士小姐翻着白眼把他们赶出去。
我是在医院走廊的拐角发现的小辫子,她头发凌乱,一双大眼暗淡无光,昔日脸上标志性的“高原红”硬是没了血色。我仿佛又看到了以前的那个她,和先前的那个男人断了所有联系后,那个颓唐的,目光呆滞,仿佛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小辫子。
我走过去抱住她,“好在他没事,对吗?”
她摇头,“我快受不了了,他也不是我要找的人,不是。”
“你说什么?”我把她的脸抬起来,试图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
“你知道他是怎么出的车祸吗?”
我摇头,“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他喝了酒,在房里画画,画着画着就尖叫起来,然后把画笔扔到地上夺门而去。车,是前几天出去游玩时租的,还没有给人家送回去,他疯也似的发动了引擎,我在后面追,他不理我,他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跑着跑着我就哭了,绝望了。太累了小雅,我太累了!”
我把她拥得更紧了些,“你想怎么办?”
她把身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等他好了,就分开吧。”
老实说,小辫子的决定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马小波不适合她,她是个感情细腻的女子,有时候,虽然她不说,但她渴望浪漫,向往长相思守的感情。而他身上充斥的全是浪子的气质,太自我,也太自由了。
“仅仅是因为他的不在乎吗?”我说。
她愣了一下,而后把头深埋在两腿之间,“我又有了他的消息。”
我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她始终还是无法放下他。
“你打算怎么办,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他来找过我,说只要我点头,他就回到我的身边。”
“你呢?你怎么想?”
“不可能了,他已经有了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无论如何,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突然想到张爱玲写在《半生缘》里的一个情景:曼珍哭着对世钧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是的,缘尽了,人也就散了。
晚上小辫子随我回了别墅,我们躺在我新换的卡通床单上,凝望着天花板,各怀心事。
“在凌晨4点钟突然惊醒,你想起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小辫子突然对我说。
“是心理测试?”
“给学心理学的做心理测试,是不是很荒唐?”
“不是,”我说,“毕竟,学心理学的也是人啊。”
“每次从半夜惊醒,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他,一切都停止在5年前我们初次相遇的那一刹那,那时候,我就会觉得躺在身边的马小波格外的陌生,陌生到令自己战栗,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躺在一起。”
我扭头看着她。她依然仰头望着天花板,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没错,我们是睡过了。我,和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她说的是马小波,我想说点什么,但语言仿若顿时枯竭,我想到了自己的那些梦里反复出现的影子,于是闭上了眼睛。再彻底的梦一回吧,我对自己说。
这次收到的是一只能录音的玩具兔子,唯一不同的是,穿绿色制服的年轻人在我低头签字时笑着对我说了句:“祝你今天过得愉快,欧阳依雅小姐。”
小辫子显然对我每天都会收到不同礼物感到疑惑而惊喜,“原来每天都会有圣诞老人啊。”她说。
我就笑,然后重复单一的动作去拆那些大大的包裹,有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有一天,他就会从那些包裹中突然跳出来,然后我就紧紧抱住他,不让他再次离开。
“知道仰慕者是谁吗?”小辫子把双脚搭在茶几上,从外衣口袋里随便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眼睛轻轻瞟了眼茶几上的包裹。
我摇头,耸耸肩。
“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对我说。
“别问,”我说,“适当的时候我会讲给你听的。”
她点头,“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最消磨人的东西就是等待,而比这更可怕的就是等来一片虚无。”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什么都不想说。等待,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好在她及时中断了这场敏感的谈话。
“许个愿吧,”我把录音小兔放到她的嘴边。
“许愿可以,不过你要先把耳朵堵上。”
我笑,“事儿还真多。”然后转过身去,用双手掩住了耳朵。
“换你了。”她说。
“你也要堵。”我强烈要求着。
“堵就堵。”小辫子自觉地重复了我刚才的动作。
我许的愿望是,有一天,那些包裹真的能把他邮寄到我的身边。
而小辫子的愿望是,有一天,能把她心中的那个人邮寄到远方,很远很远的远方,远到能使她足够忘却那段5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