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婉儿便常常到政务殿中显执事的地方去看望他。他们有时默默无语,就那么枯坐着,良久。那是他们日久天长的默契,特别是因为下令拟诏诛杀重润他们的那个夜晚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所以他们是共同的凶手,他们是需要共同承担罪责的。他们从不相互推诿,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关于罪恶的心灵经历。他们谁都知道那个赐死的决定是怎样做出的,他们只记得在那一晚,他们痛哭,然后到了清晨,就有了婉儿当着圣上,当着满朝文武宣读的那道太子的旨令。那被圣上敕许的死亡。他们在那个夜晚手足无措。他们就仿佛是处在刀锋之上,那个夜晚从四壁刺进来的都是尖利的长剑,直刺他们的心窝。那是他们不得不做出的残酷的灭绝人性道德沦丧的决定。怎么都是死。那是圣上交给他们两个的难题。是圣上把他们两个捆绑在悬崖边或是烈火前。圣上就是这样考验他们的忠心的。用他们亲人的生命和他们自己的生死存亡。怎样残酷的尺度。不,没有尺度,有的只是残暴。不论他们中间的哪一个都将在劫难逃。或者婉儿,或者李显,他们中的无论谁做出了违抗圣上的选择,都将遭遇灭顶之灾,而顺从者也终将被千古罪人的重负所累,永世不得翻身。所以在那一刻他们只能是一个人。他们一道犯罪,一道承受,他们知道在犯罪的时候只有相伴才会获得勇气。他们紧抱着。他们彼此安慰。他们说我们已别无选择,不是那些已经必死无疑的孩子们死,就是我们死;而我们的死,又不能挽救那些孩子们不知深浅的生命。于是他们相互鼓舞着做出了选择。他们找出了成千上万个他们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的理由,他们说,我们已仁至义尽无能为力了。然后他们两个人共同做出了那个被世人、亲人和历史所不耻的决定,并由此,他们相互领略了对方灵魂中的那一份丑恶和肮脏。他们从此便也窥到了对方的破碎和不安。就这样,他们共同走过一段罪恶路。是这一段路使他们倏然亲近了起来,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最终的决定是怎样地来之不易。要经过怎样的灵魂的挣扎和鞭笞。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些,于是他们才有了眼下的这种共同的罪恶感,以及关于罪恶感的默契。
他们从此缄默不语。他们不论在一起待多久,都不再提那天晚上的情景。他们一直在小心回避着那个话题。他们不愿再想起他们所犯的罪恶。他们知道在他们的心中是一番怎样肮脏卑鄙的景象。那不堪回首的,他们从来讳莫如深,那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污迹是他们心上的一个永难愈合的伤口。
所以婉儿会常常来看太子。他们就是那样相对无言地坐着,各自沉思着。他们确实已无需再说什么。以往的,是他们所共同经历的;而未来的,又是他们难以预料的。如果说婉儿的所思所想,是李显所不能真正了解的;那么显的心灵与生活,则是婉儿无所不知的了。那是因为婉儿天生锐敏的洞察力,和她对显的以及对韦太子妃的深刻的了解。婉儿当然知道显是怎样地痛苦,她更能从显的言谈举止中看出太子屺是在怎样地折磨他并且虐待他。婉儿便是为此才会常常来看望这个坐在太子位上但已形同虚设心如死灰的李显的。因为她坚信显的未来,她知道只有在显落难的时候关切他,显才会真心感谢她井永志不忘。所以,她就坚持着坐在显的对面看着他。她觉得她这样望着他就是对他无言的支撑和安慰。她想这就是力量。她给予显的。她要他坚持下去。活着。她要他知道只要坚持住,这王朝的皇位就一定是他的。而他一旦成为了圣上,这天下就再也没有人敢欺侮他折磨他或者羞辱他了。他也就能在他的后宫抬起头来了,可以对太子妃发号施令了。婉儿还想让他知道,用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的生命去交换整个王朝是值得的。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死是天意,是在为最终光复李唐王朝作牺牲。而倘若牺牲了儿女的太子从此一蹶不振,那儿女们的性命不是就白白牺牲了吗?所以婉儿要求李显一定要挺住。她要显看到希望。她告诉他毕竟后宫的那位年近八十的女皇已经朝不保夕,而外强中干的张氏兄弟也必将随着女皇最后的岁月而去,那时候天下拥戴的只能是他这个李唐的真龙天子。无论他犯过怎样的错误也无论他手上沾了多少亲人的血,只要他活着,他就一定会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真正的王。
婉儿就那样坐在那里。让悲伤而颓丧的显在默默无语中谙知了这一切。那是他们灵魂的暗示,精神的交往,无形的,不用语言的,甚至也不用表情的。而显就真的了然了这一切。他慢慢变得坚强变得刚毅。他不再像一株被霜打了的草。他正在一天天地挺拔起来,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了,他的生命中还有婉儿。
这就是婉儿的能力。她一言不发就能使一个行尸走肉一般的男人死灰复燃。她就坐在那里。默默无语。看着显。告诉显他并不孤单,婉儿将永远和他在一起。
就这样婉儿成为了显的生死之交患难之友。她不仅给显关怀,给显友情,让显看到那个尽管渺茫但却依然还在的那个遥远的希望;她自己也在她给予显的那一切中获得了支撑和未来。
婉儿这样的一番穷于心计的表演,无疑使显镂骨铭心。婉儿当然也知道,她从此在显的心中充当的将会是一个怎样重要的角色;她更知道她的表演给世人留下的又会是怎样的印象。
婉儿知道她每每来看望太子都是在张氏兄弟耳目的监视下。但是她的一言不发又让对她恨之入骨的张氏兄弟不知该如何下手,才能把她从他们所挟制的女皇身边赶走。而婉儿的频繁探望太子,也让那些一直想拥立太子的臣相们很纳闷。他们不知道这个和武三思私通的诡计多端的女人耍的又是什么阴谋。但尽管如此,婉儿还是慢慢获得了李唐势力的信任。而他们也确实需要这个能接近女皇的人能左右女皇,不要让她老人家在宠幸二张的斜路上走得太远了。
婉儿就是这样。常常地端坐在太子对面。她看着他哭,或者看着他痛苦,看着他自责。告别的时候,她会走近太子,拍拍他的手,或者抚摸一下他的肩。婉儿在做着这些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她知道那是太子能意会的。婉儿不怕她的这种有点过分亲呢的举动会被人看见。她或许就是为了要人看见的,因为太子明明在流泪,明明需要来自朋友、亲人的安慰和温暖。而婉儿是谁?婉儿就是显此时此刻最最需要的那个亲人和朋友。他们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他没有理由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不相互关心,肝胆相照。
有时候显也会拉住婉儿的手对她说,别离开我。今生今世,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才是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你才是我的至爱。听到显的这誓言,婉儿能不感动吗?她想也许显的誓言就是她的未来和希望。圣上老了,但圣上当年不就是从太子的怀抱中起步腾飞的吗?她凭什么就不能步圣上的后尘呢?她知道显是真心爱她的。尽管她不能也爱显,但是她绝不能拒绝显。她知道这爱对她有多重要。
婉儿的第二个重要的战略伙伴依然是武三思。婉儿同武三思的关系曾经是一如既往地若即若离。但是在那个武三思看穿了婉儿用心的夜晚之后,他们突然不再来往了。
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武三思恍然悟出了婉儿毕生的复仇阴谋。他开始害怕这个女人了,特别是当他知道婉儿也参与了那个屠戮年轻生命的行动。但是那个晚上武三思还是要子婉儿。他也要如婉儿一‘般,在她的身上发泄他复仇的兽欲。那一刻他很凶猛。他已经不是为了交欢而是为了报复。他是在残暴中在撕裂中在殴打中在啃咬中疯狂在进入腕儿身体的。那一刻他恨婉儿,恨这个凶恶的女人,所以他根本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很疼是不是很痛苦。他把婉儿的脸颊舌头乳房和四肢全都咬破了。他让这个罪恶的女人声嘶力竭遍体鳞伤。他听着她呻吟她喊叫看着她扭动她躲藏然后就进入了她。然后就猛烈地撞击着她让她疼让她觉得不是在被爱抚而是在被强暴。她忍着那疼,她求着她身上的那个男人,她呼喊她流泪,然后,突然的,一切完结,当婉儿以为这个狂暴的男人依然会留在她身边,武三思竟穿上衣服,踏着星月,扬长而去,把婉儿独自一人留在文史馆内,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婉儿被浑身是伤满心是痛地丢在漫漫长夜中。她当时赤身裸体地迫出去,那一刻她杀了这个男人的心都有。她看着武三思的背影看着他坐上马车看着他回洛河对岸的那个粱王府去。而婉儿的伤口在流着血。她摔倒在冰凉的满是露水的石板路上。她绝望极了。也疼痛极了。她甚至都不记得这个男人都对她做了什么。她独自一人。她想啊想啊。她躺在那张只属于他们俩的淫荡的床上,想着这个男人所带给她的那无穷无尽的苦难。
后来她想起这个夜晚这个男人对她做的那两件事。一件是把她当作了那个彻头彻尾的复仇者,另一件是他强暴了她。同样的这两件事都是婉儿所不曾经历的。首先她想不到武三思竟把她看得那么透,真的把她当作了那个要杀掉女皇的复仇者。武三思所强加给她的那些确实是她不曾想过的,她怎么会是为了报复女皇而去杀显的那些孩子呢?而且她也从没有想杀过女皇。就是女皇在她的脸颊黥上忤旨的墨迹时,她也只想着该怎样报答她。但是,就在刚才,武三思说的那一席话提醒了她。她觉得武三思所说的那个复仇的女人真像她呀,那一步一步的计划,那借刀杀人,那要把女皇一家斩尽杀绝的雄才大略,还能有谁比她更卓越吗?她想武三思实在是太了解她了。他总是冷眼旁观地看着她。他总是想着她分析她总结着她并且结论着她。那是唯有武三思那样的和她若即若寓的男人才能看到的她。看见她的所思所想,又看见她的所作所为。他甚至比婉儿自己更了解婉儿。他甚至看到了婉儿自己都看不到的那个意识的深处。她说她没有做那些,并不等于她没有想那些;她说她没有想那些,也并不等于她的潜意识中没有流动过那些。便是因了武三思对她如此入木三分的精辟分析,使她对这个男人刮目相看。她并没有因了他的诽谤而仇视他,她反而更欣赏这个男人了,她觉得我武三思除了巴结权贵,也极有聪明可爱的地方,只要他愿意,他是能够把一个人研究得很深很透的,他具有这方面的资质,这也是一个称职的臣相所应该具有的能力。然而婉儿知道,朝臣中拥有武三思这种能力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就是位高至太子的李显,也永远不会把她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参得如此深透。
然而,还没有等到婉儿把她的这惊喜之情告诉三思,这个男人就在忿恨中强暴了她。婉儿知道,那决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报复的报复,他是要把婉儿的身体当作复仇的载体。在这报仇的过程中,没有任何爱意可言,但是,婉儿竟也在其中感受到了她从未体验过的那种陌生的但却疯狂的快感。她太喜欢那种被强暴的感觉了。她希望武三思再来,再来。但就在她殷殷地盼望着这个男人的身体时,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人竟然抽身就走了。
她是那么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