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又接着问母亲,你不是说,有算命先生说,及我长大,必秉国权衡吗?
那要你是个男孩儿才会成为这样的人。而你是个女孩。女孩子怎么能成为那种掌管国家社稷的人呢?
怎么不行?婉儿说,皇后不就是女的吗?
而坐在天子位置上的是皇帝。
可如今大唐的朝政又有哪一项不是由皇后决定的?
怎么可能?权秉天下的当然是圣上。
唉哎母亲,你真的没听说吗?皇上早就不上朝了。他病得很厉害。现在临朝的是皇后。尽管她垂帘听政,不能名正言顺地坐在皇帝的龙椅上,她不是依然能把王朝管理得很好吗?
是的……是的……
郑氏知道,随着婉儿一天天地长大,她已经有了她自己的对事物独立的看法,有了她自己的爱恨情仇。那甚至是她作为母亲,都不能左右了的。是文学馆中的知识,打开了她的眼界,让她看到了自身以外的那个世界,甚至看到了那个对她来纯屑虚妄的未来。而这些对婉儿来说,才是悲剧性的,是致命的。郑氏一定要想方设法,在不伤害婉儿的前提下,让她看清自己的现状。
婉儿不再理睬母亲。因为她已经越来越感到了母亲的狭隘和目光短浅。她觉得母亲已经不能够理解她,更不能理解她的追求。她想那可能是因为母亲终日被囚禁于后宫中,不知道掖庭以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景象。母亲也没有见过皇后。根本就感受不到皇后是怎样的伟大,不了解皇后是怎样注重那些有才华的女人,更不信有一天皇后会把她带出掖庭。这决不是婉儿的空穴来风或者自作多情。那是她的感觉。婉儿的感觉从来就没欺骗过她。她真的已预知了那个一定会属于她的未来。而那未来也必定是那个伟大的女人给予她的。婉儿坚信那一切。那绝非渺茫的梦想,而是就近在咫尺的希望。所以她必须为之努力,必得更加勤奋地学习,以缩短她和她的梦想之间的距离。
从此,婉儿的希望就附丽于皇后的英明上,常驻婉儿的心中。她每每坐在老学士的对面,听他讲书,而心里想的,却全是那个每日垂帘的皇后。她想象着那个女人怎样梳妆打扮,怎样临朝听政,她还想象着有一天她又是怎样来到她的身边,看她作诗填辞,然后,牵着她的手说,婉儿,来吧,到我身边来吧,我需要你的帮助,朝中的政务太多了,我需要你来帮我打理……
婉儿便是这样梦着。她爱皇后。皇后在她的生命中实在是太重要了。那是婉儿信念中的唯一道光环。那光环照亮着婉儿成长的路。
太子李弘是武皇后最最疼爱的孩子。便是依靠这第一个儿子,武兆才真正稳固了她在后宫中的地位。原本压迫在她头上的王皇后和萧淑妃,便也因了弘的诞生,而迅速失去了她们皇后和宠妃的位子。从此弘在他母亲的护卫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他舒舒服服地住在东宫,恬静而安然地生活着。电许弘太养尊处优太娇生惯养了,所以他尽管很快长成七尺男儿,却依然是懦弱的,单纯的,甚至是无能的。
历史中所记载的弘一生做过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他曾非常勇敢地私下探望过他的两个被深锁牢狱的姐姐宣城和义阳公主。她们是萧淑妃生下的两个可怜的女儿,也曾被高宗李治视为掌上明珠。然而连萧淑妃也已被武皇后所杖杀,那么又有谁敢站出来去保护这两个无辜的女孩儿呢?身为父亲的李治尚且不敢,那么还有谁?然而,终于有弘站了出来为他的两个姐姐伸张正义。弘尽管是李治和武兆的儿子,弘尽管懦弱无能,但弘是正直善良的。是宣城、义阳两位大唐公主在牢狱中的悲惨境地让弘不忍,于是他不得不在满朝文武的面前跪在了垂帘的母后面前,请求她,就放了那两个奄奄待毙的公主吧。
单单是微服私访狱中罪人就已经大逆不道了。而况弘又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在满朝文武的面前为两个姐姐求情,这就等于是在众人百官面前指责武兆的丧尽天良,这就等于是在羞辱他自己的母亲。那一刻珠帘后面那武兆的忿恨可想而知。在她的无地自容的尴尬中,她被逼到了死角上。
弘当然并不知道他母亲曾怎样独自垂泪。弘还太年轻太幼稚,他也根本就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把萧淑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统统赶出皇宫。武皇后这样残酷地处置那些孩子自然有她的道理。是她在皇室里待得太久了,也是她曾经多少次目睹了这宫廷中为了皇权兄弟姊妹的相互倾轧和杀戮。她不思让这样的惨剧也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她不愿看到做了太子的弘被其他兄弟杀掉,更不愿让纯洁软弱的弘拿起剑去伤别人,让他人的血弄脏了弘的苍白的手。无论杀人还是被杀都是可怕的。而武兆的孩子们必得远离那些可怕的事。但是可怕的事在宫廷里又是在所难免的。那么怎么办?那么只有武皇后挺身站在弘的前面,用她自己的身体去拼杀去搏斗,挡出明枪暗箭又将对手击败,从而为她的孩子们杀出一条通往安全通往权力的路。是她牺牲了善良正直才换来了她孩子们的善良正直;是她的凶狠残暴、心毒手辣才能让她的孩子们一个个仁义道德,洁身自好,并且能无忧无患、自由自在地在宁静祥和的氛围中长大。难道她错了吗?难道她不该杀了王皇后、萧淑妃,留待她们哪一日反扑过来,将她撕成碎片吗?难道她应该把萧淑妃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继续留在宫中,等待着有一天他们羽翼丰满,再把她自己的儿子从东宫太子的位子上拽下来,让他们这些兄弟反目成仇,相耳残杀吗?
武皇后独自垂泪。她悲愤。而悲愤之后是满腹的委屈。她想不到自己为儿子所做的一切,有一天竟成为了她儿子反对她的口实。那么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如果弘再提出将被母后流放的两个兄弟上金和素节也接回来,那么她为之努力奋斗几十年的心血不是就付之东流了吗?这当然是绝对不行的。
武兆毕竟是武兆。她毕竟是这个天下,是古往今来都不会再有了的唯一的女人。面对几近置她于死地的儿子,武兆当即就做出了一副很通达的样子,仿佛太子所提起的是一件年深日久她早已忘记的往事。她说是应当将那两个女孩下嫁了。她还无限感慨地当着满朝文武赞美太子的仁德与善良。她说未来有太子这样的贤君,必定是天下和睦,四海安宁。然后她躲进寝殿独自垂泪。然后她很快就下令放出暗牢中奄奄一息的宣城和义阳。再然后她又把这两个公主下嫁了朝中两个异常低微的小官,让谁对此都说不出什么,又哑巴吃黄连般地,满嘴的苦。
武皇后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可谓有条不紊,不动声色。但是事过以后,无论是皇后自己还是太子本人的心里都非常明白,在他们母子中间,已经有了一重仇恨,一个难以解开的结。
从此太子开始疏远母亲。他已经越来越看清了母亲的歹毒,并且深知,以母亲的秉性,她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她作对的人的,哪怕那个人是她的亲人,是弘。于是李弘开始对母亲处处提防,但终究太子还是防不胜防。道高一尺,而魔高一丈。最后,弘终于没有能逃脱母亲的狠毒。
于是很快。弘被鸩死于武皇后的合璧宫绮云殿。那是在——个其乐融融的家宴中。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姊妹。那才是真正的祥和美好,天伦之乐。然而,就那么突然地,弘便歪倒在地上,七窍中溢出的,都是青春的血。
这是这个家庭中第一个亲人的死。
这死便从此掀开了死亡的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