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学士之所以对武兆怀有了如此之深的感情,还因为皇后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女人。如今在尔虞我诈的险恶中,过河拆桥的势利小人实在是太多了,甚至还没过完河,就开始为他们的恩人设置陷阱。但是武兆不是这样的人。如今她尽管做了皇后,并且垂帘掌管着天下大事,但是她还是时常会来探望她的恩师,希望请他做她儿子们的老师。只是老学士自己婉言谢绝。他的年事太高,又难舍内文学馆这块故土。他说他在这个岗位上待了几十年,他只想能留在他熟悉热爱的地方了此残生。于是皇后便也不再强求,反而不断为他添加俸禄,让他在自己习惯的地方安之若素,颐养天年。不仅如此,皇后还会常常回来探望她的恩师,单单是这一点,就是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的,由此可见武皇后在老学士的心中是怎样的一番形象。
从此,皇后便成为了婉儿心中的一道阳光。她时时刻刻地从老学士的嘴里流到婉儿的心里,她便也时时刻刻照耀着琬儿。随着婉儿对皇后了解得越多,她就越是觉得这个女人伟大,重要。后来,婉儿就有了一个最大的愿望,那就是,哪一天,能在她读书学习的这个地方,见到那个伟大、非凡的皇后。然而久而久之,因为她总是没能见到皇后,她的这愿望就成为了她的梦想。她总是梦着,期待着有一天奇迹出现,梦想成真。
通常皇后来探望她的老师,都会提前通知,让来此读书的宫婢们回避。然而唯独那一次。那是一个寂静的下午,内文学馆中只有婉儿一个女孩在看书。就是那么突然的,仿佛从天而降,一个凤冠霞帔美轮美奂的女人就款款出现在昏暗的文学馆内。
仿佛一轮太阳。
骤然照亮了那个寂静的午后。
婉儿被惊呆了。张大眼睛怔怔地站在书案旁。
武皇后在那些书架前来回走着。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浩如烟海的一捆捆竹简。她拿起一些书来,并仔细地掸掉那书上的灰尘。她脸上闪过的是一种迷茫的神情。然后,她才走近她的老师,对他说,我是多么想再来这里学习。和您在一起。这里给我力量,也给我一种心灵的支撑。只是我太忙了,也太累了。却只能独立支撑。女皇又说,若是我的孩子们能到这里学习就好了。他们或许才会知道他们的母亲能有今天,是多么来之不易。但是他们不肯学习,也不想懂得奋斗的意义。他们只是坐享其成,而不思进取,那怎么会成为—个好的君王呢?圣上的身体越来越糟,我真的就快支撑不住了。没有人来帮我。无论是圣上还是我的孩子们。我不仅仅需要这皇室的安乐,我需要的是智慧,是力量,是需要能帮我把天下治理好的人才。
那一次皇后特意带来了太医,她要太医专门为老学士问诊下药。皇后认真地听着老学士的病情。她反复叮嘱老人一定要坚持服药,她最后说,我总是惦念着您的身体。就是坐在大殿上,我也会常常想着您……
皇后说到这儿竟潸然泪下。紧接着她就像一阵旋风一样地消失了。
婉儿依然愣在那里。她使劲眨眨眼睛,想证实她刚才是不是真的看见皇后了。
那一次,皇后并没有看见那个站在阴影里的满脸惊愕的小女孩。她心里只有她体弱多病的老师,和她无以倾诉的满腹的委屈。
那也是婉儿第一次见到皇后。她简直不敢相信人世间还有这么美这么气度非凡的女人。这女人对婉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是对她的生命的一次猛烈的冲击。
婉儿终于见到了那个女人。
皇后离开之后的内文学馆顿然失色,一片凋敝。老学士黯然神伤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他背对着婉儿。他的肩背在不停地抽搐着。这样良久。
婉儿走过去。她站在老人的面前。她用纯净的大眼睛看着老人,她问他,你哭了?
这时候老人才意识到还有婉儿在身边。于是他问婉儿,你见到她了?
婉儿点头,说她真的很了不起。我爱她。
老人况,婉儿,来,咱们开始吧。
婉儿永远也不能理解她在赞美皇后时母亲脸上那似是而非的神情。那是种不置可否,又茫然无措,总之,母亲并没有和婉儿一样陷在那种见到皇后的兴奋与幸福中。婉儿为此很愤怒。这是第一次她不能理解母亲了。于是她问母亲,难道皇后不美吗?紧接着她又步步紧逼,难道皇后不伟大吗?难道皇后没有才华吗?难道皇后不重感情吗?难道皇后不善良吗?难道皇后没有同情之心吗?
这是郑夫人水远也回答不上来的。然而婉儿依然不愿意放过她。她说,母亲难道就不肯说哪怕一句赞美皇后的话吗?母亲难道不觉得婉儿应当像皇后那样,怀抱着伟大的志向,从这后宫中走出去,成为一个对天下对社稷有用的人吗?母亲,你说呀。
婉儿这样逼问得紧了,郑夫人竟然落下泪来。这便更使婉儿百思不得其解,她跪在了母亲面前,她说,母亲,你这是怎么啦?你为什么要哭?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难道皇后不好吗?可是我今天见到了她。我一看见她就知道了我爱她,而她日后也会爱我。
不,婉儿。郑夫人紧紧把她的女儿抱在了胸前。她只说,以后不要再去文学馆了,就待在家里,让我们长相厮守。
母亲我愿意永远和你在一起,可这里毕竟是掖庭。这里的女人永无出头之日。您就忍心看着女儿永远深锁在这黑暗中吗?不,母亲,我不愿意永远待在这里,而只有皇后能救我出这苦海。她今天就和老学士说了,她需要智慧和才能,她需要有才华的人在她身边。
可是婉儿,那也决不会是你。
可是如果是我呢?
没有如果。孩子,听妈妈的,你是永远不会被选拔到皇后身边的。我也不愿意这样打击你,但这是事实。你必须接受。别再去文学馆。也别叫皇后再看见你了。
她根本就没有看见我。
那就更好了。孩子,回家来吧。有些事你不懂。那朝廷是险恶的,根本就容不下你这个纯真的女孩子。
就是说皇后也是险恶的了?
婉儿,你叫我怎么跟你说。
郑氏无以言说。那场血腥的杀戮是她所亲历的。而往事依稀。那当然是婉儿所不知道的。她那时候才刚刚出生,她怎么会知道她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就是被她今天所无比迷恋的女人杀害的。这样的家族的血仇难道不该让婉儿知道吗?但是十多年来,郑氏没有向婉儿透露过哪怕一个字。她知道她们母女尽管逃脱了死亡,但后宫依然是险恶的。她不愿让天真烂漫的婉儿早早就了然了这世间的险恶。她很难保证婉儿在获知了她的身世之后,还会如此地纯洁快乐,无忧无虑。而一旦婉儿嫉恶如仇,一旦她意气用事忤逆了上边,那她们母女就真的在劫难逃了。郑氏在这黑暗的掖庭,含辛茹苦地把婉儿带大,她不希望她的女儿会由此身处险境,她要她的女儿活着。她要婉儿如花似玉地生长在她的翅膀下。她还不想让她的女儿在仇恨中长大。仇恨太可怕了,它会像疾病一样毁灭掉一个人的全部良知。这些年来,她深知被浸在仇恨中的生活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令她恐惧。她就恨。恨皂后,恨皇上。恨得她白天坐卧不宁,晚上夜不成寐。她甚至一千次地策划,一旦有了接近皇后皇帝的机会,她就一定会像那个荆轲刺秦王那样,撕碎了那两个毁了她美好家庭的罪魁祸首。她决不留情。决不原谅他们。她要让他们死。让他们的儿女去体验那痛失亲人的绝望和悲哀。可惜她从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她就只能日夜被这复仇的欲望所煎熬。而地越是仇恨,就越是被不能复仇所折磨,她也就越是觉出了腕儿不应该仇恨,不应该被仇恨所困扰,甚至不该知道有仇恨,不该知道她的家族和她自己的悲惨的故事。
这就是郑氏夫人难言的苦衷。她又该怎样对婉儿说呢?
也许,这也还不是真正让郑夫人悲哀的。十几年的奴婢生活,早就磨没了她的心性。她已经不再欲望不再梦想也不再期冀什么可能会发生在她和她女儿身上的奇迹。郑氏之所以垂泪,是因为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她的女儿正在对她的未来怀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梦想。而那恰恰就是因为,婉儿不了解她的身世,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被皇后斩杀的上官仪的孙女。她从小把婉儿送到内文学馆读书学习,并不是为了她能因此而走出掖庭。她们是走不出去的。就是后宫所有的女人有一天全都熬出了头,她们母女也永无出头之日。女皇怎么会把她的仇人放出去呢?而婉儿又为什么要把她的一生寄托于她的敌人呢?想不到内文学馆的学习生涯竟使婉儿怀抱了这样—种非分的妄想,那么她当年把她送来这里,不是就害了她吗?那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残酷。郑夫人是了然这一切的,而她又不知该怎样把这个做着白日梦的女儿拉回来,拉回到现实的生活中。
于是,郑夫人沉默。
她不想破碎女儿的梦,又深知女儿的梦原本就是破碎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