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最哀痛的那个人当然是母后。她紧紧抱着那个正在变得僵硬的儿子。她呼唤他亲吻他,不惜让儿子的鲜血染污了她的衣裙。无论这个有着反骨的儿子是谁杀的,哪怕就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在儿子的酒中下了毒,但无论如何她最疼爱的弘死了。也无论弘怎样地反抗她敌视她疏远她,但弘到底是她的儿子,她生了他养了他,这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所以武皇后怎么能不伤心?她所不喜欢的,其实只是儿子那慢慢独立的思想,而那个年轻的生命和躯体,她还是深爱的。如今,她爱的东西和不爱的东西都随了那一杯毒酒而去,她从此就再没有弘了,再没有这个就住在近旁住在东宫的儿子了。她再也看不见他的脸摸不到他的手听不到他的声旨了,哪怕是反抗她的声音……武皇后紧抱着她这个早逝儿子的尸体,绝望地哭着,任那个仅有二十四岁的青春生命在她的怀中消逝。
然而历史怀疑,武兆真的会爱护她的孩子吗?比起王朝社稷,比起地位权力,她的孩子对她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国家和权杖,才是至高无上的,才是她毕生的最爱。为了她的最爱,她将不惜以牺牲亲人的生命为代价。她宁愿献出一切。只不过,这一次为维护她的权力所付出的代价有点惨痛。她所失去的毕竟是她的亲儿子。她所流出的,毕竟是她心中的血。
武皇后真的悲痛欲绝,为此,皇后废朝三日,让天下同哀。再然后,武皇后不惜动用国库大笔钱财和万千民工为自己赎罪。她以天子的规格,在洛阳郊外为李弘修建了恢宏的陵墓。李弘的恭陵方圆百里,气势磅礴。以至于人们至今不知那是武兆为了寄托她作为母亲的不尽的哀思,还是为了掩盖她杀亲灭子的那血腥的罪恶。
太子李弘的暴死,自然也传到了后宫,传到了怀着青春的梦想在文学馆内奋力苦读的婉儿耳中。后宫中的女人们,都知道太子是个非常善良又非常懦弱的年轻人。还知道这个与世无争、顺从驯服的太子,是圣上的掌上明珠,他的骤然离去,无疑对皇室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而就在朝廷上下为太子的殒命而万分悲痛的时候,后宫中还有一股潜流在暗自行走,那就是在宫婢中广为流传的太子系皇后所鸩杀的谣言。这样的信息不胫而走,如瘟疫一般在后宫蔓延着,无疑这也就大大毁损了武皇后的形象,特别是动摇了武兆在婉儿心中的那种至高无上的也是不可侵犯的形象。如此,皇后便是可以侵犯的了。皇后亲手鸩杀了自己的儿子,那皇后又何以堪称那个大慈大悲、大恩大德的国母?皇后既然是连她亲生的儿子都容不下,她又怎么能容天下?偶像正在坍塌。这才是让婉儿最最伤心的。她曾经是那么热爱她崇敬她,她甚至为了皇后而跟母亲争吵不睦。在婉儿那种青春少女的心中,莫过于有人来抢夺走她心里的那一片圣洁了。如果信念倒塌,而那信念又是她自己为自己建立的,那么还有什么?信念已无足轻重,关键是她会连对自己都失去了信心。婉儿伤心极了也痛苦极了。她不愿意听后宫那些下贱的婢女们得意地把那些污言秽语如脏水般地泼在皇后的身上,她甚至因此而迁怒于太子,她认为是太子的死使皇后无辜背上了恶名声。
于是婉儿去问老学士。
老学士的沉默不语使婉儿意识到其中必有老人难言的苦衷。
那么就是说那不是谣传了?是皇后真的杀了她的儿子?不,那不是真的。皇后怎么会去杀太子?她爱太子,她是太子的母亲呀!天下哪有母亲杀儿子的?不,圣明的皇后怎么会去做这种事。不,那不是皇后,公公,你说呀,那不是皇后干的,对吗?
老学士无言以对。当婉儿逼得急了,最后他只能摇摇头说,孩子,这人间的事情不是人能左右的。
婉儿对老学士的回答似懂非懂。婉儿便带着这伤痛和疑虑回到了家。她没有对母亲提到这心中的忿闷,她想反正母亲对皇后是怀着偏见的,她当然会轻信那些谣言的。
于是,太子被鸩杀的事成为了婉儿和母亲谈话时的一个禁区。她们谁都小心地绕过那个话题。只是到了睡觉之前,郑夫人突然莫名其妙地抨击起了那些专爱传播谣言的后宫婢女们。郑夫人说,别去理她们。都是些长舌妇。就会制造流言。好像除了造谣惑众,她们就没有事情可做了。她们恨所有比她们好的人。整天像饿猫似地睁大眼睛到处搜寻着。听见风就是雨。甚至没听见风就有了雨。把白的说成是黑的,你怎么能相信她们呢?
郑夫人的话让婉儿有点摸不着头脑。她睁大眼睛望着母亲,不知道母亲是真的不信那些关于皇后的流言,还是仅仅为了平息她满腔的怨忿。她有点疑惑地面对着母亲。她想让母亲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但是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她可能也是害怕真相的。
而对于武皇后鸩杀了她自己的儿子的传言,郑夫人其实是深信不疑的。以她自己所亲历的那场家庭的大灾难,那个心狠手黑的皇后又怎么不敢杀了自己的儿子呢?既然是太子为了两个姐姐而敢于同皇后对抗,既然是太子敢揭母亲的疮疤并且敢当众羞辱她,皇后又为什么要容他呢?以杀戮而清除异己,在皇后那里早已是家常便饭。而死在皇后刀下的人,也早已尸骨成堆,又何必在意添上一个她自己的儿子呢?
皇后就是那个凶手。这是确定无疑的。这是郑夫人毫不犹豫的判断。但是她却并没有把她的这个判断告诉女儿。郑氏到底是郑氏,她终于没有把她的想法说出来,就像是她始终没有把她们家族的恨事告诉婉儿一样。她不愿枣破碎女儿的梦想。她或者并没有意识到,在女儿这样的女孩成长的过程中,是需要有一个梦想来支撑的;但是郑夫人却深知,一旦婉儿也深怀了他们这个被皇后所灭绝的不幸家族的深仇大恨,那婉儿的性命便也就危在旦夕了。
所以郑夫人说了那些抨击后宫长舌妇们的话。她甚至说了任何的母亲都爱她们自己的孩子,只是爱的方式不同罢了。
然后婉儿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婉儿醒来。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皇后。皇后说她没杀太子。太子是死于政治。那么政治又是什么呢?
幸好武皇后有很多儿子。幸好当弘逝去之后,他还有三个兄弟可以依次搬来东宫,接替他太子的生涯。
首当其冲的便是李贤。李贤当时二十二岁。正是英姿焕发,风华正茂。李贤是极不情愿地搬来东宫的,他更不愿意从此在母亲的监视下生活。
贤是朝野尽知的一位风流才子。但是贤却从来没有把他的才华当作负担。尽管他从小就迷恋读书,且一览不忘,被他的父亲高宗李治看做是他所有儿子中最有才华、也是最堪担重任最适合继承王位的。但是兄弟中排行第二的位置,便使贤天然失去了可以成为一代伟大君王的可能性。但贤并不为此耿耿于怀。可能是因为他的智慧通达,再加上他对手足之情的看重,使得贤从未有过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于是在弘死去之前,贤始终和弘保持着一种亲密无间的兄弟之情。他爱他的哥哥,但同时也很惋惜弘的懦弱和他的那种孤僻内向的性格。贤是怀着那种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的心情去看待弘的,同时又很谨慎地袖手旁观着。他是能够准确地找准自己位置的那种聪明人。他很懂事。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安置在了沛王府中。娶妻生子,骑马狩猎。远离权力争斗的中心,过上了一介风流皇子的潇洒而太平的生活。
贤亲眼目睹了李弘在朝堂上逼迫母亲释放两个姐姐的那一幕。那一刻贤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觉得他简直不认识他这个哥哥了,更不知弘为什么要出此错棋,将母亲和他自己陷于被动与无情中。那一刻真是太可怕了。而且贤当即就意识到了弘的死期不远了。二十二岁的李贤当然了解这宫中的你死我活。但是他真的不愿意看到在自己最亲的亲人中会发生如此冲突。不。为什么要这样?弘在为那两个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公主请命时声泪俱下,而坐在珠帘之后的母亲也已是热泪盈眶了。怎样的剑拔弩张。又是怎样的一触即发。贤实在不愿看到这些,不愿这皇室中的恩怨被扩展到朝廷上来,让百官嘲笑。如此的—发而不可收。贤知道这样的冲突对立所造成的一定就是彼此的仇恨和报复。后来的情形果然被贤不幸而料中。弘从此与母亲愈加地疏离。在疏离中他更加孤僻抑郁,乃至于绝望,崩溃。而母亲呢,则在尴尬之中收拾着残局。但是看得出在表面的大度中,她已痛下了决心。她是不会放过这个当面羞辱她、反抗她的儿子的。她要拿出对付一切敌人的那铁腕来整治她的儿子。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道理是—样的。无论谁有悖纲常,都将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