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不等于就不能去做。天下有那么多文入学士,召募进奉宸府不就是了。只要奉宸令亲自监督,这本垂范千秋万代的大书就一定能编好。如此还能为易之,昌宗兄弟正名。
照你这么一说,这倒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这事朕要你亲自参与。朕如若真要留下一部经典,就不能马马虎虎,真把这当作是送给他们两个的玩具。不,朕不能把自己的事情当儿戏。这部大书说起来是为他们正名,而实际上,朕是把这能够青史留名的大事委托给你了。你一定要为朕认认真真地去做,朕不喜欢朕名下的那些东西是垃圾。
奴婢懂了。奴婢一定全力以赴。
女皇旷日持久的忧郁,竟然随着一部大书的制作启动而烟消云散。女皇多日以来一直阴沉的脸竟然也在宣读由奉宸府编纂《三教珠英》的诏令时明朗了起来,甚至露出了笑容。女皇笑是因为她觉得她身边有婉儿真是太好了。她也愈发地赏识婉儿,赏识婉儿总是能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为她出谋献策,解她燃眉之急。
如此,在内殿编纂《三教珠英》的工程便启动了。很快,朝中由二十六位文人组成的编书班子成立,这些文人雅士们也纷纷前来张易之的奉宸府报到。这二十六位文人中包括以诗文名垂青史的张说和宋之问等。他们可谓个个都是博学多才博古通今的精英之辈,是同那两个只靠青春貌美和壮伟的阳物取悦于女皇的张氏兄弟不可同日而语的。而如此儒雅清高的文人们却就是要被统帅在张易之的麾下,用他们的聪明才智为圣上的宠男改变形象,这真是诡计多端的上官婉儿对他们开的一个大玩笑,让他们疼着却还要做着,有苦也说不出。
幸好文人一向是好支使的。文人中如写出《讨武兆檄》的骆宾王那样有气节的汉子实在是太少了。他们中的很多人总是投权势者所好,有奶便是娘。所以当权者通常是不看好文人的,因为他们太好拿捏,也太好利用了。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和才华,变节者也总是在文人中最多。因为文人激情。激情就一定脆弱。不像政治家冷静,而冷静背后是他们的坚强。
总之尽管婉儿陷那些著名的文人们于尴尬之地,但是她还是保存了她自己的气节。婉儿的气节就是她对女皇的无条件忠诚,除此她将在任何的人群和事件中,不在乎她自己的人格的丧失。
婉儿出此一招确实是完全为了她的主子。她实在不忍看圣上被那倒张的浪潮冲击的可怜而无助的样子了。毕竟女皇已经是个老人了,她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经得起他人的攻击了。女皇需要婉儿来救助她。没有婉儿她必将会被那浪潮所吞没。
婉儿使女皇获得了解脱,而她自己在繁忙的政务之外,却被深深地陷在了编辑《三教珠英》的无穷无尽的事务中。前来编书的文人雅士们其实都知道,真正主持操纵这项浩繁工程的,其实就是婉儿,所以出现了什么问题,他们自然也是同婉儿商量。就是张说、宋之间他们这些朝中的重臣,对婉儿也是敬佩加上尊重。倒不单单是因为这个无冕的女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在操纵着女皇,而是因为婉儿毕竟是上官仪之后,毕竟是出身于名门世家。特别是他们这些晚辈的朝中官们,对前辈上官仪的辞采风流更是佩服之极,加之他们也常常效仿那五盲的绮错华丽、诗意高雅的“上官体”,他们对婉儿就更高看一筹。他们信服婉儿,崇敬婉儿,心甘情愿在婉儿的领导下工作。婉儿为了这部大书,自然也是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结果在他们的默契和他们的共同努力下,这部总共一千三百卷的《三教珠英》果然很快问世,世人也果然对奉宸府刮目相看。
然而这些对婉儿来说都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由此而引发出来的那一段迷离的情感。那是婉儿并不曾注意的,在这个二十六人的编书班子中,一匹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黑马突然跳了出来,就那么咄咄逼人地站在了婉儿的面前,让她不得不震惊。
就像是,婉儿意识中的一道迷人的闪亮。
此人不仅诗好,文笔好而且年轻有为。连张说那样德高望重的大文豪对这般少年才子都感慨唏嘘,称自己的地位可以和他相比,而学识却只能是望其项背了。
这匹黑马就是崔浞。因诗文而刚刚累进为左补阙。
崔湜之所以能成为婉儿意识中那道迷人的闪亮,那其实还是因为他的刚正不阿。这个年轻人大概是被那个奉宸令张易之的一次瞎指挥激怒了。他突然地暴跳如雷,甚至顶撞了那个在他看来是白痴的奉宸令。他初生牛犊,大义直言,大概都不会想到他顶撞了张易之,其实就等于是顶撞了女皇。他不管这些,他要和张易之奋战到底,他被他的同僚们拉开之后,又愤怒地跑到婉儿那里,大声为自己申辩。他说他所坚持的仅仅是一种学术的观点。他说他所选出的那些经典文草的辞句,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选择。他有他的标准和尺厦。他懂那些。他是在工作。他不能忍受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干扰他的工作。
婉儿坐在那里。她抬起头。她不允许这个连门也不敲的男人就这么大喊大叫地闯进了她的房间。她本来很生气。她本来打算狠狠地教训这个男人。但是她抬起头,她立刻就被这个英俊的男人吸引了。她想她在这世间还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男人。那是真正堪称美的一种美。一种男人的美。婉儿是不由自主地将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的。她的这停留将所有的反感厌恶全都驱除殆尽。
她就那样身不由己地看着崔提。
她的神情竟然使崔浞也平息了下来。
是崔浞的突然安静下来才使婉儿突然意识到了她的目光是怎样地可笑。她垂下眼睛,用一种连自己都听不大清的声音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崔浞。崔浞冷酷地说。
是崔浞崔大人?婉儿想这难道真是张说反复提起的那个风流才子吗?她读过他的诗。她真的喜欢那些诗。她认为崔湜的诗很儒雅,想不到他的人竟是如此的狂放,甚至粗野。婉儿这样想着便脱口而出,想不到那么好的诗句竟会是崔大人写的。
在我看来,做诗与做人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此时的崔浞似乎把婉儿都不放在眼中。他好像什么也不怕了。他就那么铮铮铁骨地站在那儿,他说我不干了。
婉儿突然冷静了下来。她想这个崔浞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这朝廷中根本就没有人敢轻言辞职,而他所辞的竟然还是圣上的奉宸府的职。而婉儿就不怕这种胆大妄为的人。她想这种年轻气盛又没有根底的人迟早要倒霉的。
婉儿冷冷地看着崔浞。她用十分冷漠的声调问他,就是说,崔大人要退出奉宸府了?
我只是不愿任人宰割。
就是说你连朝官也不愿做了?你不是刚刚被圣上累进左补阙吗?如果你不是意气用事的话,那么能告诉我你想怎么毁自己吗?
那么请问,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尊严的?
你是说尊严?为朝官者能提到尊严吗?想要尊严就别走仕途这条路。崔大人的父亲和兄弟不是都在朝中做官吗?他们是怎么教给你做官的尊严的?
他简直是在凌辱我。
你是说张大人。他不过是在替代圣上监修这本圣上无比看重的书。他管管你怎么啦?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得罪了他就等于是得罪了圣上,而得罪了圣上是要杀头的。
我不管我得罪了谁。我就是要坚持我的观点,我也是为了能把圣上的这本书编好。
你以为这就是你对圣上的忠诚了?你这叫恃才傲物,这朝中最容不得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了。
就听凭那些无知的小人胡乱指挥?
你必须忍。这是朝中做人的原则。
这恐怕只是你的原则吧。
你说什么?
我是说倘若我是你,也许早就自杀了。
崔大人,你怕是也太自负了吧。你以为自杀就高尚,就有了人的尊严了吗?那是逃避。还有比逃避更轻松的吗?在艰难中而依然顽强活着的,才是真正的勇敢者。朝中的英雄有朝中的标准,你不愿意忍,当然可以走。想想吧,这朝廷大着呢,人才多着呢,能被召募进奉宸府也不是人人能享的殊荣。何况编篆《三教珠英》这样的经典之作,对大人这样的才子也并不是苦役。何去何从,大人自己选择了。我这里要工作了。
崔浞退下。
崔湜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离开。他忍下了张易之对他的侮辱。他留下来。或许是他觉得婉儿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吧。
后来,崔浞同张易之之间的那些忤恶,果然还是传到了女皇那里。张易之可能是气急败坏,结果,圣上便也气急败坏地叫来婉儿,当头就问,你听说过叫崔浞的那个年轻人吗?朕听说这个人很狂妄。他真是无法五天啦!这是朕的内殿。他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