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就那样在马背上在风雨中跑啊跑啊,他再也不想见到那个呼唤着他的女人。他第一次懂得心疼的滋味。他因为心疼才发誓从此只要扛山。他坚信唯有江山是他自己的,不会欺他。他就这样在痛苦中在绝望中奋力地向前跑着。后来他干脆连马的缰绳也不拉了,就那样任由暴风雨中的疯狂的烈马带着疯狂的他。他不管他将要被带到什么样的地方了。他不管是生是死,但只要不再见到婉儿。就这样李隆基被他的黑色的战马漫无目的地带着。那马仿佛在期待着一场暴风雨中的厮杀。它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它横冲直撞,有时候高高地抬起前腿高高地嘶鸣着,直到,它终于把它背上的那个小主人甩了下来。
那么沉重的一个坠落。
李隆基趴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婉儿赶紧跑了过去,她想抱起隆基,但是这个男孩子奋力挣脱了出来,他说你别碰我。你是那么地脏。
婉儿还是跑过去抓住了隆基的手。她轻轻地往回拉他。她说脏了我们可以洗。可是你不要这样。这样你会伤了圣上的心。
伤了她的心又怎么样?
也伤了我的心。隆基,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你伤了我的心。
我怎么会伤你?我是那么疼爱你。这六年来,我……
李隆基奋力挣脱了婉儿,他说,你从此不要再来看我们了,你是个坏女人。
我是个坏女人?
是的后宫里的人都说你是个婊子。可是我不信。我一直在为你辩解。我觉得你好。我觉得你是天下最最了不起的女人,甚至比圣上还伟大。我不信他们说的那些话,可是我今天在祖母寝宫的花园里看到了。你该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你竟让武三思抱住了你,你竟然还主动去亲他……你让我还怎么相信你?那个武三思他算个什么东西?所有的人都鄙视他,都知道他不过是祖母的一条看家狗。你怎么能和这种人在一起,你也要世人鄙视你吗?你走吧。我曾经那么尊敬你,把你当作我的亲人。不,你不是我的亲人。你就是人们说的那个婊子。你哭吧。让雷劈了你吧。雨水也洗不清你的丑恶。我恨你。我要是有剑,我现在就杀了你,不让你脏了我的心……
李隆基跑走了。
把婉儿一个人丢在了暴风雨中。
婉儿跪倒在大雨中,心像被刀割一样的疼。她求着苍天劈了我吧。而即或是苍天有情,也无法再拉回隆基的心。一切全都毁了。是婉儿毁了一个少年的梦想。其实也是这个少年毁了婉儿,她从此连正人君子良家妇女也不愿做了。她觉得她无需再伪装。既然是希望看到她纯正美好的那个男孩已经走了。
从此隆基沉默。那是毁了的关于女人的信念。他是那么艰辛地才找到了这个母亲一般的圣洁的女人。但是这个女人毁了她自己。
婉儿死了。婉儿再不来探望五王。直到有一天他们终于得到圣上恩准,走出后宫,和已是相王的他们的父亲李旦团聚。他们就更是见不到婉儿了。
后来隆基一天天长大。
后来隆基也有了他自己的女人。
但是他一天没忘过他生命中的那个最初的女人。不忘他曾经是那么爱她,亲近她,迷恋她。但是他再没有让自己接近过她。他只是远远近近地看她在朝廷上皇宫里是怎样地表演。他承认她的表演是成功的。承认她从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是不得已的。但是他恨她。他心上的那个深深的被伤害的印痕是不会消失的。那是他生命中一个永远的疼。他发誓他一定要杀了她。杀了这个曾带给他无穷悲伤的女人。
武皇帝对张氏兄弟的宠爱日盛。
她日复一日地迷恋于他们,并将这迷恋持之以恒。她的这迷恋使她的生命变得很长,这是朝廷中的百官们和武皇帝的后代们始料所不及的。
女皇帝毕竟已年逾七十。以她的衰弱之躯又怎么能应付得了那两个如此青春的美少年呢?人们看不到女皇在她的龙床上怎样同那两个美艳的男宠缱绻柔情的。所以人们猜测大概就像是一个年迈的皇帝在把玩或是欣赏他身边的那些貌美的少女吧,因为那时候他早已经力不从心。总之女皇是爱那两个年轻的男人的。到了后来,特别是到了女皇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时候,她就更视这一对张氏兄弟为生命的至宝。其实,年迈的女皇早已经丧失了她性的能力,但是她却比生命中的任何时候都更迷恋于她与他们的床笫之欢。她要牢牢地抓住他们,以为这就是抓住了她自己正在悄然逝去的生命。而恰恰女皇又是个知恩必报的女人,更何况她手中握有着无穷珍宝。她恨不能把她的无穷珍宝都送给那一对妖姬一样的男人。她觉得她已经无需给她自己的后代留什么了。她甚至觉得连她的大周王朝也不重要了,如果需要,她也可以用她的王朝去交换她弥留之际的那么宝贵的欢愉。
当然,她首先把她的财富给他们。于是几乎是转瞬之间,原本贫穷的张氏兄弟,摇身一变就成为了天下少有的腰缠万贯的富翁。他们置田买地,又在宫外修建了豪华的宅邸,且从此门户生光彩,兄弟姊妹皆列土。女皇其次给他们官阶。女皇认为官阶对他们来说也很重要。她先是给了她最最宠爱的张昌宗云麾将军行左千牛中郎将的官位,而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为他加封,将散骑常侍、银青光禄大夫等各种官衔,全都一古脑地加在了这个面色白皙傅粉涂朱的年轻人身上,井特许他与众多资深朝官一道朔望朝觐。对那个稍有才能,且已做了朝中小官的张易之,女皇帝更是赐他司卫少卿的高官。如此张氏兄弟一路攀升的势头锐不可当,直到朝廷终于没有了适合这对男宠的更高的官位,女皇才又别出新裁地为他们设立了一个叫做控鹤府的机构,由略通诗律的张易之任控鹤监,专门负责招揽文人学士,假装做学问,并不断组织创作诗词歌赋,为女皇的大周帝国歌功颂德。
这显然是女皇想用文化来造就这两个无知的男人。后来女皇又心血来潮,将控鹤府更名为奉宸府,由张易之任奉宸令。而更名后的奉宸府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女皇私人的文化部门要为女皇编撰一部伟大的,能使女皇再一次青史留名的大书《三教珠英》。这是一部语录式的经典大全式的穴书,即是将儒、道、佛这三种学说中的名篇佳句精选出来,重新编辑,成为武周帝国留下的一部经典著作。
关于编纂《三教珠英》的动意也许并不是来自于女皇,更是张氏兄弟哪怕使出吃奶的劲也想不出来的。那时候他们正疯狂地陷在那种变态的性的迷乱中。而朝廷对女皇如此宠幸二张的非议也越来越多,后来,那简直成为了一种声讨的浪潮。来自朝廷和来自皇室的。一浪接着一浪,几乎把女皇淹没。
于是女皇很沮丧。她甚至连愤怒的力量也没有了。她只是异常沮丧,情绪低落,而至于绝望悲伤,坐卧不宁,寝食不安。这些在困扰了女皇很久之后,有一天,在寝殿,她终于憋不住了,她几乎流着泪问婉儿,这天下是朕的。朕在朕的天下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为什么就容不下这两个孩子呢?
奴婢听说,朝官们是认为这张氏兄弟无德无才,只会吃喝玩乐,而圣上却给了他们那么高的官。而把官位给了无能的人,那官职不也就成虚名了吗?
那朕该怎么办?
叫他们做事。
他们又会做什么事?
譬如编书。
还编什么书?你和三思不是一直在修朕的国书吗?有国书就够了,朕不想再留给后人别的什么书,那会磨灭了国书的光焰。
不知道陛下是否记得,您一直想编纂一本将儒、道、佛三教精粹汇集起来的大书,成为后世垂范的经典。何不让张氏兄弟的奉宸府来试着做做,以解陛下之忧。
他们哪里懂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