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婉儿还是挣脱了出去。挣脱了武三思的臂膀和他的温情脉脉,甜言蜜语。婉儿说,武大人你要知道,这不是爱,这和爱没关系。
那这又是什么呢?武三思有点不高兴地重新把婉儿拉回来。没有爱我们怎么会每天盼望到这里来?我们怎么会一见面就脱得精光,急切地欲望着彼此拥有的这一刻?
所以这和爱没关系。这只是你我之间身体与身体的交媾。难道大人不觉得这种交媾像一种交易吗?我们不单单是需要对方的身体,我们在政治上也是彼此需要的。
婉儿你这样看待你我之间的关系未免太冷酷了吧。我从来就没有想在政治上利用你,我深得圣上的恩宠,我的地位也很巩固,我干吗还要利用你呢?
你难道不是在利用我的智慧吗?至少,我能帮助你把国书修得更好,让圣上更加赏识你,这难道不算是利用吗?
不婉儿,这是你心甘情愿的。
可我又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呢?不,我不会情愿帮助你这样的人的。我不讳言我对大人是有利可图的。大人如今权秉国政,如日中天,婉儿在大人光辉的蔽护下,当然能获得又一重安全感的。如今的朝廷危机四伏,尤其婉儿一介女流,自然就更是需要保护。
不是有圣上在保护你吗?
圣上自然是一直在关照着婉儿,但是大人未来的路会更长更远,而武周帝国的路也会更长更远。历史上一朝而亡的短命帝国实屑少有,圣上的大周帝国也会千秋万代。
婉儿你的意思是……
大人明白了?
就是说,在日后的某一天,你也会像武才人那样摇身一变成为当朝的皇后?
婉儿不是那个意思更不敢做那样的奢望。婉儿只是想说,我与大人的关系确实是一场利益的交易,这是只有我和大人这样的人才做得出来的。我们用欲望和身体交换着各自稳定的地位。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婉儿之所以情愿帮助大人,攀附大人,是因为大人的权势太大了。所以婉儿为了生存,宁可丧失尊严人格乃至于婉儿的身体婉儿的童贞。婉儿是不得已而为之。婉儿是不得已才做了这样卑鄙而肮脏的女人的。但尽管如此有一点婉儿是可以自慰的,那就是婉儿是清醒的,婉儿是清醒地与大人做着这笔出卖身体的肮脏交易的。
婉儿你真的那么恨我?把我当做了一个那么坏的人?
不,我并不恨大人。我恨大人就等于是恨我自己。我知道我和大人是同一类人。我也并不比大人好多少,甚至更坏。
在这样的一番赤裸裸的对话之后,婉儿和武三思之间的肉体关系非但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他们反而更亲近了。他们穿过皮肉就可以看到对方的心,他们从此在同流合污中就可以无话不说了。而他们这种明明白白作恶的关系,不必虚伪也不必遮遮掩掩的相处方式,其实也都是由婉儿缔造的。
后来他们就一直将这样的关系持续着。后来他们的关系就成为了一种公开的秘密。后来女皇也影影绰绰地听说了他们这种暖昧的关系,但是她老人家已经顾不上他们了。因为这时候张易之、张昌宗这对妖冶的精灵一样美艳的年轻男人已经走进了女皇的生活。她几乎把作为一个女人所剩不多的激情全都给了这两个她视为珍宝的男人。她宠爱他们,迷恋他们,夜夜与他们狂欢,须臾也不肯离开,她简直是被这两个妖冶的超级面首弄得神魂颠倒,她又怎么还能顾得上婉儿和武三思那影影绰绰的恋情呢?
连女皇对此都听之任之,那么那些因看不惯而愤怒而不屑而议论纷纷的朝官又何苦对此斤斤计较呢?确有对朝廷无比忠诚的宰相向女皇禀陈了武三思与上官婉儿的淫乱。但是那宰相没有想到的是,女皇听过之后竟然连眼皮也没有抬。她问那宰相,他们影响朝政了吗?宰相说,臣不清楚,只是……女皇说那就去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朕要管的是天下大事,以后不要用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再来干扰朕。
其实这时候武皇帝所说的偷鸡摸狗的事情在宫廷已比比皆是。淫乱的浪潮由此及彼,此起彼伏。不仅有女皇宠幸张氏兄弟;守寡的太平公主也是硬逼死右卫中郎将武攸暨的妻子,和她这位她倾慕的远房表哥成就了一段血淋淋的婚姻。如此,被淹没在后宫淫乱浪潮中的武三思和婉儿的那种明明白白的肉体关系又算是什么呢?
只是朝中的一些官吏对武三思迷恋女皇身边的一个丑陋的侍女表示不理解。武三思虽然生性阴毒,但他毕竟略涉文史、颇负文采,看上去也算倜傥风流、仪表堂堂,可谓谦谦君子。朝臣们可以理解武三思的天性风流,拈花惹草,在他的府上,更已经是妻妾成群,美女如云,他干吗偏偏要去追求那个脸上刺有墨迹而又徐娘半老的女人呢?虽说婉儿出身名门,优雅智慧,但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毕竟已青春不再。而且朝中的那些人每日与婉儿在政事中交道,在他们的眼中婉儿简直就不是个女人。她总是正襟危坐,冷若冰霜,不能给男人以柔媚的启示,这位身为尚书的风流才子怎么会偏偏与这种晦暗而僵硬的且一点女人味儿也没有的女人搅在—起呢?他们甚至都很难想象这个不苟言笑的女人是怎样宽衣解带被武三思拥抱亲吻的。
于是人们议论纷纷。他们认为武大人的所爱是畸形的,小可理喻的。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武三思的耳中。而热恋中的武三思只是淡然一笑。他慨叹此世间恐怕只剩下圣上和他能欣赏婉儿了,尽管他们欣赏婉儿的角度是那样的不同。到了后来,特别是到了武兆乘鹤而去,人们才真正看出婉儿对武三思是何等的重要,而武三思选择婉儿做他的至爱和同僚又是怎样的英明。这就是婉儿,如果不是她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枕边的这个男人运筹帷幄,那个武三思又怎么可能在李唐的朝廷中依然如日中天呢?直到此刻,人们才恍然觉出这个丑陋女人的伟大和非凡,觉出了她不惜生命地为她的情人拔刀相助的女丈夫气是何等地令人敬佩。
而婉儿在与武三思不间断的身体关系中,竟也在慢慢地变化。如果说婉儿当初同意与武三思亲近仅仅是为了寻找复仇的把柄,那么到了后来,她就不再把他当敌人,甚至放弃了她一直耿耿于怀的那复仇的计划。并不是身体的亲密使婉儿改变了对武三思的看法。不是的,婉儿还没有那么浅薄,还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性的快乐所迷惑。婉儿是清醒的。她更多的是敏锐地看到了武氏一族的势力正因了女皇而迅速发展、势不可挡;而武三思又是武姓中最受女皇器重的那个人,倘武周帝国能延续下去,能继承王位的,确乎是非武三思莫属,且女皇已经为三思未来的继位而做着缜密的安排了。如此,婉儿干吗还要费力不讨好地非要和这个真心爱他的男人对抗,非要蚍蜉撼大树呢?她何不背靠大树,何不现实地为自己找到一个有权势有未来的靠山呢?何况,武三思是愿意保护她愿意做她的靠山的。而且,婉儿在武三思那里不仅能找到那种她毕生都需要的安全感,还能够在这个男人那里获得她同样渴求的性的实惠。她何乐不为呢?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于是,他们的关系便开始一天天地变得美好,变得现实,也变得持久。久而久之,他们都觉得他们的这种关系不单单是美妙而和谐的,而且是最实用也最有力量的。唯有他们两个人齐心协力,唯有将他们两个人的智慧和谋略合在一起,他们才是最最强大的、所向披靡的。后来,他们果然将两个人的这种同生共死的关系始终维系着。他们变得心心相印,变得无论在怎样紧急的关头,都能首先考虑到对方的安危,都能挺身而出,拔刀相助。至少婉儿是这样的。这是她冷酷的政治面孔之后的一副女人的心肠。她在每一次武三思遭遇几近灭顶之灾的时候,都能够竭尽全力地帮助他。她会想出各种各样的计谋,挽狂澜于即倒。她会不遗余力地为这个她引为同类且有着肌肤之亲的男人四处奔走,八方呼号。她不惜做出牺牲,她甚至可以出让床笫之欢。只要是能保住武三思的地位和威严。婉儿就是这样的一个重情重义的女人。她一次又一次地挽救着武三思。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没有能力将这个男人带出毁灭。那是一个连槐儿都不能预料的夜晚。那么倏忽而至的。婉儿不能再帮助他。只能在不远的地方感应着他的头颅落地。那一次叛乱连婉儿自己的性命都危如累卵。她已经力不从心自身难保,又怎么能去救那个危在旦夕的男人呢?
如此的婉儿终于和武三思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而这一切又都是通过他们之间的那热烈疯狂的身体关系完成的。身体的关系最终变成了那种利益的关系。而利益的关系又使身体的关系变得持久而斑驳。婉儿就是这样十分清醒地做着这种肮脏的交易。她也悔恨痛失人格,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卑鄙的女人,甚至对同样卑鄙的武三思都是不公平的。在这样的时候,事实上婉儿已经把自己降到了人性的最底层,她想她本来就是没有人格也没有尊严的。当她彻底舍弃了这些又能怎样呢?竟然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反而拥有了一切。这就是婉儿不得不遵守的一种人生游戏的规则。她知道她倘不遵守就会立刻出局。
其实婉儿很可怜。她丧失了人性中的一切美好所交换的又是什么呢?她的人生的追求实在是太卑微了:那就是她希望她能活着。唯有活着。
公元697年,这一年武则天已经将近七十岁了。七十岁的女皇在这一年有很多的困惑,而这所有的困惑在某种意义上都来自她年近古稀的年纪。女皇在后宫年轻男人的滋养下,尽管仿佛又获得了一次生命,但是鹤发童颜的圣上毕竟感受到了时不我待,而作为一国之君在这样的年纪上所最受困扰的,当然就是子嗣的问题了。她很为此而困扰。因为她至今没有想好,在她百年之后这大周的帝业到底应该交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