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文史馆宽阔的大殿上所进行的那场肉搏是完全不平等的。所以当那一切完成,他们的感受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武三思不能理解婉儿在穿上衣服之后为什么又突然变得冷漠,变得和两个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时判若两人。甚至在告别的时候武三思想拥抱一下婉儿都被她拒绝了。她只是系好裙带理好头发就独自一人离开了大殿。她说让我先走。让我独自走。然后她就走了,那长长的甬道上是她如风流云散一般虚幻的背影。
接下来武三思有点落寞地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也同样是他从不曾有过的一种感觉,他在如此的喷射之后竟没有那种满足感。他想这可能就是婉儿的奇妙之处,她能让男人总是想着她追求她。武三思在灯下脱去长衫。他发现那长衫上竟有血迹。那长衫是他特意为婉儿铺在身下的。他说不出看到那血迹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婉儿同样彻夜难眠。她也在她的身体的下面看到了那斑斑血迹。她很惶惑。她本来不以为这是她的初夜,她一直觉得十几年前她在东宫的马厩里已经流过那疼痛的血了。而她依然疼痛。很疼很疼。甚至比黥面的那一刻还要疼,她觉得她简直是在被撕裂被绞杀。是疼痛使婉儿想起了贤。那个永远的贤,那个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贤。因为贤死了。没有人可以替代贤的死,也没有人再能给她那种青春的疼痛。婉儿宁可相信贤是她初夜的男人。而她刚刚被撕裂的,是早已愈合的那个青春的伤口。她讨厌她的身体是被武三思那个她蔑视仇恨的男人撞破的,她甚至讨厌她的血,讨厌她的那火辣辣干涩涩的疼痛,她觉得那所有的一切都很肮脏,都让她觉得很恶心。
婉儿奋力清洗着她自己。她不知能不能将她身体深处的那些污浊全部洗净。她在洗着她自己的时候甚至很狂乱。她不知那个激情的时刻除了带给她这肮脏的疼痛还有什么。
婉儿是在那疼痛缓解了之后才能想傍晚的那一幕的。婉儿想那个晚上所留给她印象最深的,是武三思诋毁他的圣上姑母的那几句话。婉儿想不到这个在圣上面前如摇尾狗一般的卑劣男人,竟始终铭记着他与圣上之间的那杀父之仇。仅仅是这样的几句话,就足以把武三思送上断头台了。婉儿深知,武兆所最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对那些她给他们恩德,她给他们好处,而他们又反扑过来,攻击圣上的人,武兆是从来不手软,不留情面的。她要灭绝他们。要把他们斩尽杀绝。而婉儿脸颊上晦暗的印迹,就是女皇对付这种人的最好证明。
所以婉儿清楚地知道,就单单是凭着武三思心中的仇恨就足以给他定罪了,而且是死罪。只是婉儿还看不清武兆是不是就肯以此放弃她这个侄子。她太信任也太依靠武三思了,他是她精心豢养的一条狗,而这条狗在她心目中的位置越来越高。婉儿想这可能就是武三思的能耐。他在权势面前的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不怕失去自己的人格和自尊。他是能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为粪土的那种人,而恰好,至尊至上的女皇所需要的,就是这种没有尊严的走狗。那么好,既然你们是为朕失去了尊严,朕就把更大的尊贵还给你。那就是高官厚禄,和朕的信任。这就是武三思以失去尊严为代价所换取的更大的尊严。这就是婉儿为什么不敢肯定,女皇是不是会轻易相信别人对武三思的指控。婉儿还不知道自己在女皇的心目中究竟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尽管女皇多年来也是百般信赖她疼爱她,而一旦她和武三思这个圣上的亲人圣上的心腹圣上的走狗较量起来,婉儿就难以判断武兆究竟会站在谁一边了。
所以婉儿在没有看清的时候就决不会轻举妄动。多年来朝政生涯的经验,使婉儿真正做到了事事处处三思而后行。她不会凭着一时的冲动,盲目去打那种无把握之仗的。在武兆这样的铁腕的女人面前,失败就意味着死亡。这一点婉儿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她不会贸然行动。更不能就为了一个武三思而将自己置于死地。真正该死的是武三思而不是婉儿。所以婉儿必须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会宣战。她要做到不战则已,战则必胜,这才是婉儿这种智商的女人处事的原则。
于是将人际关系把握得异常圆融的婉儿对武三思采取了一种不战不和的态度。那是婉儿的一种十分高妙冷酷的姿态。她既不欲望着武三思,也不对这个对她满怀了热望的男人过于冷漠。她一如既往地帮助他。继续在武三思监修国史的浩大事业中举足轻重。她本来想掀过那个傍晚惊心动魄的那一页。她说她疼她流血她要忘记。而每每到了傍晚时分,她又总是难逃武三思欲望的罗网。
婉儿通常不是在正课时间到文史馆中来的。如此漫长而繁忙的白天,女皇的政务殿须臾不能离开婉儿。所以婉儿就只能是在那个紧张的政务殿的白天之后,在女皇回到她的寝宫休息的时候,才能到文史馆做她的另一份工作。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婉儿所做的都是女皇的工作。女皇身边只有一个婉儿,所以她要白天夜晚夜以继日地使用她。
于是便有了无数的文史馆大殿中的夜晚。这一对要为女皇共修国史的男女总是能在这个暮色苍茫的时分相见。他们年龄相当、智力相当,玩弄权术的水平也基本相当,且又有过那昏天黑地的一夜风流。所以他们相处起来很默契。他们勤奋工作,决心将女皇的国史修注得辉煌无比;但是他们在工作之余,也难免会恩爱一番,因为有时候只要他们一接近,那澎湃的激情就势不可挡了。
那确乎是他们所共同需要的。甚至是比修撰国史更重要也更强烈的一种需要。在武三思,这可能更多的是一种虚荣。他见过的女人多了,他并不需要在婉儿的身上发泄他的兽欲。他只是把婉儿当作他的至爱,但其实那不过是为了满足他占有一个贵族女人的虚荣心。而在婉儿,这可能就是一种纯粹肉体的需求了。婉儿与武三思交欢不过是为了一种身体上或者感觉上的满足。那是跟感情无关的,更不要说她的冷酷的心。
然而尽管婉儿和武三思在看待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时有很大的差距,但是随着他们这种关系的越来越深,他们也就越来越了解对方了。因为了解,就有了一种近乎亲近的感觉,至少在他们彼此的对话中,特别是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再总是那么旁敲侧击,火药味儿十足了。
于是当有一次武三思把婉儿紧抱在怀中。那已经是在武三思为他与婉儿的幽会所精心修建的一座庭院中。那是在文史馆深处的一个僻静的小小的院落中。要穿过一条很长很长的甬道才能通抵这里。这是一处被很多苍郁的古树环绕的院落。很隐蔽很幽深也显得很浪漫。武三思之所以要修建这样一个院落,他名正言顺的理由是,因为修撰国史的工程毕竟很浩繁,他必得全力投入,废寝忘食,所以有时候他就干脆不回家了,而是在文史馆中挑灯夜战,通宵达旦。婉儿偶尔留下就是在这里与武三思缱绻柔情的。
史书上对婉儿与武三思这种关系的评价是淫乱。那些伟大的历史学家们不愿解释这关系中诸多复杂的因素,便十分蛮横或是简约地一言以蔽之,淫乱。他们既不考虑他们之间的那种相互利用的利益关系,也不考虑他们之间日久天长的那种身体接触会不会也使他们产生了某种感情。因此他们不能解释这一对男女之间的淫乱的关系为什么能持续得那么久。
但总之那一次当武三思把婉儿紧紧抱在怀中。那时候他们身体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还依然处在崩峰状态。于是武三思就说了很多发自肺腑的取悦于婉儿的话。他说他是怎样怎样地喜欢婉儿。他说他真是太爱她了。他说他的生活里从此不能没有婉儿。他说他每天都盼着傍晚,盼着婉儿在那个时刻到文史馆来。他还说他今生今世要好好待婉儿。他要以他的真诚和他的爱洗刷掉此前他给婉儿带来的所有不幸。他说婉儿,何苦呢?我们走到一起不容易,就让我们好好地爱下去吧。好吗?永远也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