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知道,匆匆走来的武三思是来探望他的姑母的。他惟恐他的姑母在他的家中会有什么不舒适。自从薛怀义失宠,武三思就十分厚颜无耻地为他的姑母设置了一个异常淫秽的场所,以迎合女皇变态的性兴趣。女皇休息的那个殿堂中,全都是一色的美少年。据说那美少年的阳物也是一律地伟岸,给年迈的女皇带来了数不尽的愉悦,哪怕是间接的。武三思忧心忡忡焦虑万分,因为他无法进入姑母休息的殿堂,于是他就永远不知那些美少年们是不是把女皇伺候得很舒服。所以他就只能是守在那个淫殿的门外。女皇在里面待多久,他就要在外面守多久。他在殿门外来回走着。他可能觉得他正在做的也是一件朝廷的要事。
婉儿同样是在等女皇。她和武三思在做着同样的事,但是他们的心情是不同的。
武大人何苦如此费心呢?有奴婢在此伺候就行了。大人请回吧。
婉儿便这样游魂般出现在了武三思的面前。婉儿婉转而低沉的声音环绕着武三思,但是顷刻之间,武三思的神情就如梦初醒般。他又一次被吓坏了。他抱住脑袋,拔腿便跑,但是被婉儿从身后拉住了。
婉儿非常平静地说,武大人,奴婢真有那么可怕吗?以至于大人吓得要逃走?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我这样子就真的让大人如此恐惧吗?
武三思慢慢平静了下来。尽管他的周身还在抖,但是他已经敢于把他的目光投向婉儿了。他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婉儿。我真的没想到,你竟会变成这样。
我这样难道不好吗?你看,连一向蔑视我的武大人,都不能不惧怕奴婢几分了。这难道不是大人的功绩吗?
不,不婉儿,我本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难道真不了解圣上吗?你白白在她身边生活了几十年。
不,我并不了解圣上。圣上刚刚才注意到我。我是牺牲了我的人格和尊严才引起圣上注意的。我也读过书研究过历史。我也知道人要有气节有骨气要活得堂堂正正而不是像狗一样趴在主子的脚下摇尾乞怜。你以为这样的生活就轻松?我是没有别的办法引起圣上的注意,便只能如此低三下四,蝇营狗苟。我没有显赫的出身过人的才智,这宫中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甚至连你也瞧不起我。可是我也像你一样有决心有抱负,我也希望有一天能飞黄腾达从此不离圣上左右。我也曾发誓有一天要让那些鄙视过我的人全跪在我的脚下向我乞求,我甚至还想像那些无能的皇子那样赢得你的心,可是你多少年来就从没有正经看过我一眼。与其这样屈辱地活着还不如用奴颜婢膝在圣上那里换回尊严。我这样做了并且成功了,但是我刚刚开始博得圣上的欢心,你就来践踏我。我受不了你那鄙视的目光,受不了你那一记高傲的耳光,更受不了你不动声色就把薛怀义送上黄泉之路。你太可怕了,你所做的这一切就像箭一样直插进我的心。你不仅让我看到了我是多么地卑鄙和可怜,你还让我看到了我的处境是多么地危险。薛怀义的下场也许就是我的明天。我看透了单单是圣上的欣赏和器重并不作数,倘若你不喜欢,那么薛怀义就是下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和你斗。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可能很快就会在圣上那里失宠。与其等死不如拼搏。我发誓再也不要看到你那冷傲的目光,发誓要把你永远赶出我的视野……
可是你知道我发了什么誓吗?
你当然不会放过我。
岂止是不会放过,我要杀了你。要为我的美丽我的完整报仇。但不是现在。我不会做这样的傻事。我要慢慢地杀你,要剥出你的心,一点一点地把它撕成碎片,然后,踩在脚下……
婉儿你知道吗?你即或是黥刑之后也并没有那么丑,你依然是……
得了吧武大人,丑不丑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请相信我。我没有想到圣上会这样对待你。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那么信任你疼爱你,我想说几句你的不是她又能对你怎样呢,我真真万万没想到圣上竟对你……
你不要把你的罪责推给圣上。
我不是要圣上承担什么,我只是看到你以后,非常难受。特别是当听到圣上要杀你,我真的一夜没睡,非常自责。
就是说,这是你第一次害人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心里很不安。
你还会不安?你有什么道德良知?你的道德良知就是巴结权势,为此你已经不择手段,你怎么还会在乎出卖一个小小的奴婢呢?
我并没有出卖你,我只是……
别担心,武大人,我并没有怪罪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朝中的一切慢慢你会适应的。你也会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的。这是朝中最平常的事了,做得多了你就不会不安了。你看圣上的殿门打开了。你看圣上的神态就知道你的人把她伺候得有多么好。去吧,去迎接你的主子吧。今后武大人一定会引起圣上更多注意的,她老了,她也就更需要你这种武姓的人了。
可是婉儿,我确实不想伤害你。
但是我们已经不共戴天了。婉儿平静地说。
就不能改变吗?
看吧,我的脸就是你的结局。
婉儿便是带了这黥刑的永恒印记开始了她的新生活。慢慢地,婉儿脸颊上的疼痛开始减轻,那骇人的肿胀也开始消退。到了后来,婉儿脸上的皮肤完全平复了下去,几乎恢复了原样,使婉儿远远看去,仿佛又重现了原先的美丽。只是那个被墨刺上去的忤旨的字样,却永远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婉儿白细的皮肤中。那么深嵌着。昭示着。那将是婉儿的一个永远的劫。
公元695年的某一天,以为薛怀义牵马而获得女皇赏识的武三思又得到了一次升迁。女皇又一次十分慷慨地将她的这个侄子累进为春官尚书,而她把这个朝中也算是举足轻重的文官给了武三思,是因为她同时又颁布了一项新的旨令,那就是,她决定要修撰一部大周帝国的国史。
这时候,武兆在她的女皇帝的位上已经坐了整整五年。五年之后,她觉得她是该留下一部她武姓的国书了。或许是她觉得自己年事已高,时不我待;或者是她觉得她所创建的这大周帝国是应该青史留名的。毕竟她的王朝有无数值得留给后人评说的东西,特别是她这位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中空前绝后的女皇。在泱泱华夏的大地上,古往今来,有哪个女人真的能改朝换代,坐在这把只有男人才能坐的皇椅上?难道关于这个女人的历史不该留给后世吗?要完全按照她的思想撰著这部惊天动地的周史,武兆认为,她当然不能依靠朝中那些对她怀有偏见的李唐旧臣们,她甚至不能指望她的儿子李旦。而能够承担起监修国书这一重任的,恐怕只能是她们武姓的后代了。唯有他们,才会精心修撰武姓的国史,才会对女皇的这项工程真正负起责任来。毕竟朝代变了,姓氏变了,而她要书的,又是武姓的历史,而武姓中唯一能够委以重任的,武皇帝思前想后,当然就只有这个略涉文史的武三思了。而三思又恰恰是她近年来最最信任的朝臣,所以监修国史的重任,当然非三思莫属。
于是武皇帝修撰国史的浩瀚工程就这样在春官尚书武三思的监督下开始了。女皇尽管对她的这个侄子无比信任,但是对他在文史方面的造诣却难免有所怀疑。武皇帝当然不能把她自己的历史当儿戏,而这部国史修撰得好坏优劣,对女皇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所以她老人家还是对她所信任的三思不够放心,她一方面要三思广招天下精英,文人雅士;一方面,她又委派了上官婉儿参与到修撰国书的工作中。她要婉儿替代她不断过问这件事。她觉得婉儿才是真正叫她放心的人。
武皇帝之所以要婉儿参与其中,是因为婉儿自十四岁进宫以来,就一直侍奉于女皇左右。所以在整个的王朝中,在满朝文武和所有的皇亲国戚中,怕是唯有婉儿才是最熟悉也最了解她的了。二十年来婉儿始终跟随着她。她和她几乎形影不离。婉儿不仅和她一道经历子时代的变迁,而且还目睹甚至参与了她所做出的所有重大的决定。所以婉儿之于这部国书来说才是特别重要的。或者可以说婉儿就是一部活的国史。所以女皇要派婉儿去帮助武三思。女皇想唯有他们携起手来,尽心竭力,就一定会书写出历史上最富光彩的国书。
女皇当然不会费心去考虑婉儿同武三思之间曾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那种生与死的较量和冲突。女皇也不曾在意过,他们之间几乎就从来不说话。女皇甚至都忘了,婉儿脸上的那块晦暗而又触目惊心的斑迹,其实就是武三思造成的。总之女皇对那些过往的恩怨忽略不计。因为在女皇看来,三思和婉儿都是女皇信任的人。她是不允许她营垒中的人彼此仇视和争斗的。而对他们来说,最重要已不再是他们之间的仇恨,而是她女皇最最伟大的国史。
婉儿自然立刻就了悟了女皇的意图。她便也是肩负着女皇神圣的使命坦然走进文史馆的。她当然也深怀了对武三思的深深的仇恨,她不过是把仇恨压在心底罢了。
此时的婉儿虽然已年过三十,但却依然雍容优雅。显然那已经是婉儿所固有的一种气质了,那是即使将婉儿碎尸万段也不会散的一种贵族的气息。婉儿便是这样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了武三思的面前。婉儿除了脸颊上那块晦暗的斑迹,她的周身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她虽然一身缟素,但却放射着那种唯有婉儿才会有的光彩。那么深邃的有着无穷内涵的。她的言谈举止。她的一举手一抬足。乃至于她说话时的那种有点低沉但却柔和的嗓音。
武三思见到婉儿时几乎为之一震。他已经不记得他曾有多久没有这么近地面对过婉儿了。尽管婉儿脸上的印迹已经模糊,但对他来说依然是一种异常强烈的刺激,因为那伤疤毕竟使武三思想到了他自己的不光彩。尽管监修国史的武三思早就不是几年前坑害婉儿的武三思了,而他助纣为虐帮助他姑母伤害过的人也早已经不计其数了,但毕竟,婉儿是他所直接伤害的第一个人,就像,婉儿是他的初恋那样,让他永世不忘。而当他面对婉儿,这个已官至春官尚书的武三思虽然早已学会了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乃至于不把女皇以下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但是当仿佛从天而降的婉儿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还是顿时紧张了起来,他甚至很怕,很紧张。他站起来。满脸满手的汗水。他显得那么可怜,甚至他的牙齿都在抖。他不敢看婉儿,不敢看那横亘于婉儿美丽的脸上的伤疤。他觉得除了女皇,他再没有见过婉儿这样非凡的女人了。他觉得婉儿之于他,就像是一重巨大的阴影。他害怕婉儿。他不敢相信婉儿在未来的日子里会时常来到他主持的文史馆;更不敢相信婉儿会经常如此之近地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商谈国书。他不知道在未来的工作中,他该怎样和婉儿配合。他不知道婉儿是不是依然会像从前那样蔑视他,那才是已经拥有无穷尊严的武三思最最害怕的。尽管婉儿不过是一个女皇身边的奴婢,但就是这个奴婢反而让武三思时时感觉到他自己才是卑微的。
武三思这样想着,但是他却非常蛮横地将他面前的婉儿冷落在一边。他不理睬婉儿。径自做着他自己的事。其实他是在拼命掩饰着他复杂的心情和他的自卑,他其实是非常拙劣地想给婉儿一个下马威。
倒是婉儿并没有被他吓住。她反而主动出击,她走到武三思的面前,她平静地和颜悦色地对着看上去骄横无理的武三思说,武大人,这不是你我之间的事,而是圣上的事。我们是为了圣上的事重新走到一起来的。圣上要求我们齐心协力修好国书,你我怎么能为了个人的恩怨而耽误了圣上的伟业?
武三思猝不及防。他想不到婉儿一上来竟会对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好像是他不能帮助婉儿为女皇修注国书。他不知道婉儿还会说些什么。他实在是太不了解这个女人了,也不知道在未来,他该以怎样的姿态与婉儿合作。
圣上说要我们捐弃前嫌,武大人愿意努力吗?
武三思又是一个想不到。他想不到婉儿一上来就直奔了那个他本来很费踌躇的主题。他想婉儿到底是婉儿。是一个让人无法不佩服的女人。但是他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他也确实不知道这会是一个怎样的开始。似乎一切都被这个主动的女人掌握着。似乎是在由婉儿为他们定下未来合作的基调。武三思很惶惑,他在拼命调动能制服这个女人的智慧……
而就在武三思反复筹谋、举棋不定的时刻,又是婉儿先声夺人。她依然异常平静地说,尽管我脸上的墨迹在时时提醒着我,但我想毕竟我们都是圣上信任的人。我们为什么不能修好篱笆呢?在婉儿心中,从来是唯有圣上的,武大人不是也如此吗?那么我们又何苦要势不两立,而至短兵相接呢?何况国书的修撰不是一个简单的工程,是需要我们合力才能做好的。婉儿为了圣上愿意配合武大人工作。也希望武大人能接受奴婢。
又是婉儿。一个怎样的启承转合,就把她一上来所营造的那种短兵相接的紧张氛围给缓和了下来。这便是婉儿的天赋。她既能让空气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又能转瞬之间从冬到夏,让紧张的环境中到处飘动着和煦的春风。这当然就是婉儿了。她让武三思即刻不再惶惑。她并且让他觉出婉儿是亲切的和善的坦诚的,是乐于和他合作的,甚至是可以与之亲近的。
如此武三思便被轻而易举地掌握在了婉儿的腕中。这甚至是武三思自己所不意识的。就是那么短短的、画龙点睛的几段话。就是那么几种严厉的冷酷的或者亲切的友好的语气。武三思便如瓮中之鳖,落入了诡计多端的婉儿的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