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为什么至高无上的武则天要杀婉儿。这就是为什么她即或不杀她也要在她的脸上留下永恒的印迹。女皇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让那个有点自命不凡的婉儿记住,是她在十多年中让婉儿的羽翼不断丰满起来的,也是她把婉儿培养成一个“百司表奏,多会参决”、“群臣奏仪及天下事皆与之”的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的。她要让婉儿知道,她可以把婉儿抬到这个百官之上,一言九鼎的位置上,也可以让婉儿成为那个一钱不值的阶下之囚或是被罪恶的印迹缠绕毕生的可怜虫。在朝廷中真正握有生杀大权的唯有女皇。而不论谁都终将难逃女皇的手掌。
武兆将年轻貌美且足智多谋的女人黥面,一方面是想杀杀婉儿的傲气,但更多地是为了警醒自己。很多年来,武兆从未放松过对身边任何人的警惕和戒备心理,哪怕是她的那些亲人,她的兄弟姐妹、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们。她戒备他们,提防他们。她告诫自己只有时时刻刻处在这样一种紧张的盯防状态中,她自己才是最最安全的。而唯独对婉儿。唯独是对婉儿,这十几年来她几乎完全缴械,完全放弃了那一重心理的防线。她可能是太爱婉儿了,太离不开她也太怂恿她放任她,给了她太多的权力和太大的能够施展她的才华的空间了。总之是她太在乎婉儿了,让婉儿在她身边的位子太稳也太自由自在自鸣得意了。所以婉儿才能在她的朝廷中而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婉儿才敢在她的面前自行其是颐指气使。而那个引狼入室的始作俑者又是谁呢?还不是武兆她自己吗?所以武皇帝要在她最信任的婉儿脸上刺上墨迹。她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对信任、亲近的人掉以轻心。她要自己一看到婉儿就意识到不要对任何人放松警惕。她要用婉儿脸上的墨迹鞭策自己,她要以婉儿为鉴,她毕竟是因了对婉儿的放纵而损失了她的两座最伟大的建筑,那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吗?这就是武兆对婉儿免死而施黥刑的全部用意。如此,她果然至死都对身边的人保持了一种清醒的认知。她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她要每一个人都成为她的对手,都感到在她身边的不安全甚至岌岌可危。她要像对婉儿这样,首先控制住他们,然后再利用他们。她知道唯有在所有的人中不断地制衡,她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而婉儿就是那个最无辜的牺牲者。
如果说出身高贵的上官婉儿年轻时果然既美貌绝伦又颖悟过人,那么就真如她的主子武兆那样,是一个天下难得的才貌双全的奇女子了。武兆终其一生可能都是美丽的,没有人能改变那美丽,只是那美最后被岁月销蚀了。但是在三十岁以后的某一天脸颊被刺上墨迹的女人就很难再说她是美丽的了。想想那块晦暗而可怕的疤痕从此横亘于美丽之上,从此将美丽割断,让美丽破碎,那样的一张女人的脸又将是一副怎样的景象?所以墨刑以后的婉儿就不再美丽了,或者只能说婉儿是一个曾经美丽过的女人,而如今已是美丽不再。所以婉儿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那该是一种世界观的变化。黥刑前婉儿虽然不敢与男人亲近,但是她想得到男人的心还是有的。但是黥刑以后她就只能是带着脸上的那块晦暗的伤疤去看待人和事物了,特别是看待男人。她不再对男人抱哪怕一丝一毫的奢望,她从此封闭了她的那颗女人的心。
于是婉儿在男欢女爱的领域里可谓是哀莫大于心死。她变得冷漠、拒绝,脸上也不再会出现灿烂的神情和明媚的微笑。那时候婉儿并不知在日后的某一天,她即便是带着那晦暗的斑迹依然能赢得很多也是很有权力的男人的爱。婉儿甚至不再照镜了,也不再打扮自己。
后来婉儿的心思就更多地用于为女皇处理朝政了。这也许恰恰是武兆所希望的。尤其是在女皇未来变态地忙于与年轻男人的床笫之欢时,婉儿简直就是在替女皇施政了。她成了那个女皇背后的女皇,成了那个隐身的影子女皇。那是已经力不从心的武兆主动放弃了她的权力,而她在朝廷上下所真正信任的,也还是唯有婉儿。婉儿当然也不会再忤旨了。她脸上墨迹教会了她凡事要三缄其口,三思而行。何况,女皇所发布的各种旨令其实都是出自婉儿之手,那么,婉儿又何苦要忤逆她自己呢?
然而各类史书上尽管反复提到了婉儿是经历过黥刑的,但是却没有说明婉儿究竟犯了什么“忤旨当诛”的罪恶。“忤旨当诛”即是说婉儿违抗了武皇帝的旨意,而这种违抗的程度已经足以杀头了。那么婉儿所违抗的究竟是圣上怎样的金科玉律呢?史书上没有说。大概撰写大周国史的当朝人也不曾摸清婉儿当诛的真正原因,或是知道也不便于写入史中,那么日后撰写新、旧《唐书》的人就更不清楚婉儿何以被黥了。
于是历史所留给我们的只是婉儿被黥的这个事实,这便留给了我们无限的空间,让我们去猜测,去想象。
其实当死的罪也许并不是罪,既然是自古以来,中国的封建朝廷就流行着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风气。也许正义之言肺腑之声就是罪恶。也许蔑视皇权、批判现实就必得杀头。甚至,那些明相贤臣为爱护社稷而针砭时弊以死相谏就是他们当诛的原由。历代的统治者,似乎都不能接受另一种忠诚的方式,他们所热衷的,唯有溜须拍马,歌舞升平。而很多的王朝就是在这误国毁君的甜言蜜语中消亡的。
所以婉儿当诛的死罪究竟是什么就很难说了。而且武周的时期又是中国历史上暴政的时期,尤其是武兆所器重的那些酷吏如狼犬般横行霸道,形成了朝野上下的白色恐怖。不要说婉儿敢于直言武皇帝荒淫无度的私生活是祸国殃民,就是武皇帝的亲孙子私下里议论一下祖母令人不齿的私生活,最终都难逃杀身之祸,足见当时朝中的空气是怎样的紧张。
这样说来,婉儿还是幸运的。比起女皇那些无辜地被赐死的孙于孙女们,婉儿的忤旨仅仅是获得了脸皮的一块印迹,而不曾失去了性命。婉儿保存了下来,保存了她的生命和智慧。婉儿在这一次忤旨的事件中,只牺牲掉了她的美丽,而在纯粹政治的舞台上,美丽又算是什么呢?对于一个要在宦海中沉浮的女人来说,婉儿有她的智慧和她女人的身体以及女人身体上的性器官就足够了。智慧才是第一性的。有了智慧,缺少美丽的女人的身体也是有价值的,何况,婉儿还有着那与生俱来的同样能吸引男人的那优牙雅气质呢。日后的婉儿,被女皇留住了性命的婉儿,果然将她女人的身体也加入到了她用智慧操纵的政治中。她并且利用她的身体做了很高阶位的女官,她甚至一度把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和女人们全都掌握在了她的股掌之中。婉儿以她脸上丑陋的墨敕,还成就了如此伟业,足以证明智慧对一个伟大的女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武皇帝开始频繁造访她的侄子武三思的家。这在当时的朝廷中,实在是一种非常高的礼遇了。一位天子能不停造访一个朝官的家,连女皇的亲儿子住在东宫的太子李旦,也很少能在他的家中接待母亲。当然武三思不是一般的朝臣,无论如何,他是他姑母的亲侄儿,他的血管里同女皇一样都流着武士彟的血。但是武兆有比武三思血缘更近的亲戚,她又何曾如此频繁地造访过他们?武三思和他们不一样。武兆觉得他们武家,唯有武三思是可以造就的,也唯有武三思能理解她的苦衷。
武兆每每前往武三思的宅第,她总会动用很多辆皇家的车辇,浩浩荡荡。她会带上她的各种侍从们,当然她也必得会带上婉儿。那时候婉儿刚刚经历了黥刑的苦难。不知道女皇是不是有意要把婉儿带到武三思家的盛大晚宴上,是不是有意让婉儿在世人面前无地自容。
那时候武三思正因为成功地取悦了姑母而春风得意。武兆临朝之后,便封武三思为夏官尚书。不久,又随着武姓势力的不断扩张,而累迁天官尚书,加封梁王。武兆如此地器重三思,自然是因为欣赏他对文史的精通;但是更直接也是更隐秘的原因是,当满朝文武都对武皇帝的情人不屑一顾时,是武三思给予了薛怀义起码的尊重和承认,这才是武兆为什么要让三思不断升迁,又为了什么要频频造访武三思的家。她一是在三思的家中确实快乐,而同时,她也是做给满朝文武看的,她要让她的朝臣们知道,谁真心对她好,她也会真心对谁好。
武兆便是把婉儿带到了武三思的家。她才不管婉儿与武三思之间的仇恨有多深。婉儿当然不敢违抗女皇,她知道她脸上依然肿痛的黥痕,就是她违抗女皇的结果。于是婉儿便在女皇身后,带着她的标记第一次出现在武三思的家中。武三思的家眷们都很熟悉婉儿,当然他们都听说了婉儿被黥刑的事。但是看见婉儿之后他们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那个半边脸都红肿晦暗的丑女人,就是原来那个不离女皇左右的美丽的婉儿。尽管他们都曾认为婉儿免于一死真是太幸运了,但是当他们看到婉儿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他们都一致认为婉儿不如去死。
连众人的感觉都是如此,婉儿的心情又会是怎样呢?
那一天婉儿回到她自己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踩烂了她的铜镜。在此之前,婉儿最后一次在铜镜中看到她自己,看到了她的那张令人恐惧的丑陋的脸。她知道那已经不是她自己了。没有了原来的她,铜镜还有什么意义?婉儿大概就是为F向以往告别,她才踩烂了铜镜。婉儿没有哭。她甚至很平静。她知道她的房间里从此没了铜镜,也就是彻底断绝她作为女人的那一份念想。这样做过之后,婉儿就神奇地不怕再被人看到了。婉儿想我就是丑陋的。我就是要给你们看。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着恐惧看着不舒服。婉儿甚至觉得丑晒也是一种武器,可以伤害他人洞穿他人。因为婉儿在武兆的眼睛里,就看到了她脸上的那丑陋怎样地震惊了她,并使她恐惧。婉儿看到了这些之后就坦然了,因为她觉得她又获得了一份武器,也就是获得了一份对自己的保护。
婉儿便是怀着这一份坦然出现在武三思面前的。这是婉儿在黥刑之后第一次与武三思碰面。婉儿没有躲闪,而是把她那张武器一般的丑陋的脸直逼着武三思的眼睛。她看到这个正对他的姑母满脸堆笑竭尽巴结之势的武三思突然收敛了他的满脸的虚假,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什么可怕的东西,他的眼睛顿时充满了恐惧。显然这个男人被吓坏了。惟有那恐惧是真实的,切肤的,以至于他对面的那个姑母也不禁随着武三思的目光转头望去……当然他们看到了婉儿。那是连女皇本人都很害怕的。惟有婉儿脸上的神情平静而麻木。她对于这种她所带来的惊恐的目光早已经熟悉。婉儿安之若素。她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女皇,直到女皇走得累了,她缓缓走进武三思专门为她布置的可供女皇休息的殿堂。那是女皇每次前来都会来休息的房间。在那里,都是武三思为他的姑母精心挑选的美少年,他们是专门伺候女皇帝的。
然后婉儿在夜晚的风中等待。她独自徘徊于人烟稀少的武三思家庭院的长廊里。有时候她会坐在石凳上。眼望着夜空,无所思也无所想,对远处各种男女的调情卖笑和靡靡的丝竹管弦之声无动于衷。婉儿想便是这样,她从此对万物无动于衷了。从此这世间唯有一件她能做的事,那就是为沉湎于荒淫的女皇打理朝政。
其实以婉儿对女皇的怨恨,她早就想一剑刺进这个女人的心脏,看看从那颗心中流出来的血,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但是如今的婉儿连刺死这个她仇恨的女人的兴致也没有了。她知道女皇已死到临头,她不过是硬撑着她命若弦丝的躯体罢了。既然是她就要死了,那么婉儿又何苦用她的黑心染黑自己的手呢?婉儿觉得那不值得。所以婉儿才能带着她黥刑的疼痛和屈辱继续为女皇服务。她并且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或者不愉快。一切如往日般。任凭着那几十年如一日的生存的惯性。其实那是婉儿对女皇的一种很深的也是很复杂的一种感情。那感情从一滴水,慢慢浸润了她的全身,吞噬了她的仇恨,并泯灭了她的良知。所以她宁可死心塌地地为女皇工作,那是因为她已经雄心勃勃要成为一个女皇那样的女人,甚至要比女皇更伟大。
婉儿便是在女皇被那些美少年伺候的这段时间里来想她和女皇的关系,来想她自己,来想她的现在和未来的。白天繁忙的政务使婉儿很累。她难得有坐在这长廊下独自冥思的空闲。有如水的风吹过来。柔和着婉儿的身与心。婉儿于是忘了她脸颊上的伤痛。她突然觉得心情很好。午夜很好。独自很好。她觉得在这样的夜晚拥有这一切很好。她还能奢求什么呢?只要没有人来打搅她,只要让她的平静的心融进这平静的黑暗。
但是上天不让婉儿安闲。在那一片宁静的黑暗中,远远地便有一个人影顺着花前月下的长廊走来。那是冤家路窄。尽管黑暗尽管遥远,但婉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朝她走来的那个人影是武三思。
为什么偏偏是武三思?
婉儿要逃到哪里才能逃离这个置她于死地的男人?
婉儿不再平静。她胸中的怒火就那么突然地燃烧了起来。她想她对这个只会仰女皇鼻息的男人已经深恶痛绝恨之入骨。婉儿当然知道究竟是谁在女皇面前出卖了她,又是谁让她差一点命归西天。其实当婉儿被黥面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想好了要怎样报复这个男人,该怎样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了。而当婉儿重新回到政务殿的那一刻,她也就开始为干掉武三思搜寻证据罗织罪名了。婉儿不信以她的心智就不能把那个武三思置于死地。婉儿发誓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婉儿是在她的疼痛中耻辱中在她的心里默默地也是狠狠地盟誓的。她想她决不会轻饶这个男人,她要让他死,而又不得好死。对已经痛不欲生的婉儿来说,要让武三思偿还血债也是她活下来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她要活下来。活到最后。她要亲自把这个毁了她的男人送上刑台,凌迟而死。
于是婉儿才能隐忍着,观望着,等待着。所以她才能在武三思向她走来的时候,继续保持着她的平静,而不是跳上去与他厮打。那不是婉儿的复仇的方式。她要杀人不见血。她要杀人而还要保持住一种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