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婉儿对武三思的这种掌握,就成为了他们生命中的一种常态。因为自此以后,武三思就再没有脱离过婉儿的掌握,直到,他死于非命的那一天。死亡才使武三思脱离了婉儿。不是武三思想脱离婉儿,而是这个聪明的女人在那一天,自己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了。但总之婉儿是了不起的。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怎么想。她是那么的深不见底。她所浮现给人们的,只是漂泊游离着的那冰山的一角。婉儿便是依靠着她的这深不见底,掌握着和毁灭着所有的人。
修撰国史的事业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不说婉儿对武三思所采取的那种亲切的态度,就单单凭着婉儿在修撰国吏的具体过程中为武三思提供的那大量的而且是无私的帮助,就足以让武三思对这个女人感激涕零了。因为说到底,国书修得好,最后的功绩也还是要记在武三思的账上。因为毕竟监修国史的任务,是派在这位春官尚书的头上,而不是派给婉儿。婉儿什么也不是。她没有任何的名分也不曾有哪怕是一官半职。所以婉儿无论怎样努力都将是一种奉献。但婉儿似乎并不在乎这种奉献的无价,她真的很无私,她是五条件地把自己的智慧和才华投注到武三思的政绩中的。她不管武三思是不是会以此而不断向更高的官位上攀登。婉儿便是这样默默地帮助着武三思。武三思当然知道婉儿这样做其实完全是为了女皇,但是他宁可把这看做是婉儿为了他,为了让他能通过修注国史而功成名就,获取女皇更多的信任和宠爱。
就在婉儿的这一番无私的奉献中,武三思慢慢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而且是很深的感情。这是由感激之情而引发的一种尊重和倾慕,以至于随着他们合作的默契,这尊重和倾慕就成为了武三思心中的一种爱。他常常欣赏着婉儿并且分析她。他想婉儿作为女人所缺少的,其实仅仅是青春和美丽。青春的一去不返是无法改变的;而美丽的被毁灭,在某种意义上则是由他而致。婉儿不向他讨要失去的美丽他就已经千恩万谢了,何况婉儿还有那些年轻貌美的女人所永远不会拥有的那一份智慧的风韵和优雅的风度呢。毕竟武三思已年过不惑。他见过了太多的女人,应当说他在选择女人的眼光和品味上也算是很挑剔了。但是他还是迷恋于婉儿。迷恋于婉儿的成熟和高雅。后来这几乎成为了武三思的一个永远的结。是卑贱的出身使他这种野心勃勃的男人就更是想把婉儿这种有着高贵血统和优雅气质的女人弄到手,那是他那种男人的一种变态的毁坏一切的心理。
但是,武三思终于是武三思。他并没有把他的想法立刻付诸行动。他没有乘虚而人。他知道婉儿不是那种轻易就可以得到的女人。他十分有效地控制了自己。他让自己和婉儿仅仅是那种十分友好的工作的关系。他知道要最终劫获一个梦寐以求的女人是决不能急于求成的。就如同对权力的觊觎。他知道世间的有些事情就是欲速则不达。而他的目的是得到,而并不在乎迟早。所以武大人以春官尚书的高位而对帮助他的婉儿很淡泊,甚至很疏远。他只是表现出了一种在工作中对婉儿的信任、欣赏和依赖,他想这就足够了,就足以留住婉儿了。他想只要婉儿能长时间地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那种纯粹工作的关系,总之只要是假以时日,他就总会有拥有婉儿的这一天。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一天。有了这一天的这个美丽的傍晚。为工作所迫为黥痕所累的婉儿连黄昏的美丽也不再注意。她觉得世间一切美的东西都不再能打动她的心。婉儿对黄昏的暮色视而不见。那时候她正匆忙地将女皇刚刚过目的国史编目送回到文史馆。婉儿走得很快。因为暮色正在浓重。她根本就没想过在文史馆还会遇到什么人,她知道朝官们早已经回他们宫城之外的家中去了。婉儿着急地把编目拿回来,是为了武三思第二天一早就能看到并安排学士们撰写。婉儿真的没有任何别的用意,但是她想不到,在浓浓的暮色中在文史馆长长的甬道上,她竟然不期而遇见了那个正准备回家的武三思。
那是真正的不期而遇。
在如此的黄昏如此的没有准备中,面对面的婉儿和三思都显得有点尴尬,一开始他们都甚至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是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的无言以对。
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们就那样面对面地站着。他们甚至不看对方的眼睛,因为,自从在婉儿刚来时与武三思的那一次单独对话后,他们就从没有单独见过面,也更没有单独对过话,所以他们对此时此刻的这种不期而遇都觉得很陌生。
还是婉儿首先打破了这种不伦不类的僵局。她把刚刚从女皇处取回的国史编目交给了武三思。婉儿本来就是要来做这些的。很自然地,她做完了她该做的事便扭身向外走去。
但是武三思叫住了婉儿。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叫住婉儿,更不知婉儿会不会停下。但是他就是叫住了婉儿,他说他想要知道圣上是怎样评价他们的国史编目的。
武三思没有把握婉儿会停下来。但婉儿却真的停了下来,并扭转身顺从地随着武三思回到了大殿。大殿里宁静昏暗,一种淡淡的书香。武三思是借着窗棂外的天光在翻阅被武兆御批过的国史编目的。他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以至于忘了婉儿就站在他的身边。
其实武三思的一切都是做出来的。他举着那编目,掀着页码,但其实什么也没看。即或是真的看了他也不会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他只是全身心地感觉着身边的婉儿。他生怕她会走。他想留住她。就这样哪怕默默地站在他身边。他可能还想过该怎样利用这个他与她独处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本来是不想急于求成的,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突然变得急不可耐欲望难熬了。他想着婉儿感受着婉儿他真想立刻就把这个他欲望着的女人搂在怀中,而,武三思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很居高临下地面对了婉儿。
他问她,圣上可好?
婉儿说,只是时时寂寞。
三思说,太平公主不是送了一对童男子给圣上把玩吗?
婉儿说,如果没有别的事,婉儿就告辞了。
别走,婉儿。武三思下意识地去抓住了婉儿的手。但是他马上又放开了。他只是近乎于央求地对婉儿说,别走。你回去后不也是孤单一人,不也是很落寞吗?
我不落寞,有着颊上的印迹时时刻刻陪着婉儿。
就是说你还恨我?我以为你早就原谅我了呢?
大人给婉儿带来的这生命的印迹怎么能随意忘却呢?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呕心沥血地帮助我呢?
因为那是圣上要奴婢这样做的。
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合作得很好吗?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奴婢怎么能和大人做朋友?尚书大人真以为这朝中能有什么朋友吗?我们的关系无非是一种呼朋引类的关系,而我们的合作说到底也就是狼狈为奸。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真诚可言,又何谈友情?大人以为我们今天的默契,就能抵消当年大人把婉儿送上刑台的罪恶吗?大人以为今天的几句甜言蜜浯就能泯灭奴婢心中的深仇大恨吗?不,婉儿当然不会忘掉那些。黥刑的伤痛在时刻提醒着婉儿。婉儿会铭记所有该铭记的,那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的。
那么,你也不忘圣上将上官一族满门抄斩的那个夜晚吗?
婉儿转身就走。婉儿也想不到她和武三思之间的谈话会这么快就被这个心怀叵测的男人陡然转向了那个十分危险的话题。婉儿当然不想就此说出什么,她知道在这个危险的话题下,她不论说出什么都可能成为武三思陷害她的口实。所以她只能走。她只有离开这个阴险的男人才可能是安全的。
然而这一回武三思一把抓住了她。他仿佛被婉儿的拂袖而去激怒了。他不要婉儿走。他要听婉儿说。他很粗野很蛮横。他不再管婉儿到底怎么想怎么看。他不仅抓住了婉儿,还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让她紧贴在他的胸前。就在三思粗野的同时,他又用一种异常急切的声音在婉儿的耳边低声说,我该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呢?
就用我脸上的这斑迹吗?婉儿在武三思的怀中奋力挣脱着。
我已经对你说过无数次了。你就不能相信我吗?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那你干吗要提到我的家世?你还要用怎样的手段再陷婉儿于死地?
不,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是啊武大人你总说你不是那个意思。那么你又是什么意思呢?让我说我一直铭记那个流血的夜晚吗?要我说我还在襁褓中就看到了亲人的血吗?那么迷迷蒙蒙的漫天的血雾。鲜红的并且是温暖的。要我说我从那时起就发誓要为我的家族报仇吗?不!我什么也没看见,当然也就无从谈起什么家族血恨。我只记得十四岁那年,我是被圣上从掖庭接到这朝堂上来的。这才是我永志不忘的,因为圣上要我走出黑暗,看见光明。武大人又能从我的这些话中探查出怎样的蛛丝马迹呢?又能罗织出怎样的罪名将我再度送上刑台呢?
婉儿你为什么总要这样误解我?你要我怎样剖开我的心给你看呢?好吧,就直说吧,你知道吗你我本该是惺惺相惜的,是上天要我们遭受同样的命运的,是上天让我们都有一个不幸的童年的。就是你忘了,我也不会忘。我是怎样在龙州那个险恶的地方长大,又是怎样被孤零零地接进皇城。我虽然贵为圣上的侄子,我的这种尊贵的国戚地位又带给了我们什么呢?苦难。全是苦难。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的所有记忆。我们全家待在一个那么荒僻的地方。本来在京城做官的父亲不知怎样得罪了他的妹妹,而被贬龙州,客死他乡。是谁逼死了我的父亲?又是谁让我们兄弟姊妹流落远方,在艰辛中苦熬?婉儿你难道没听说过我的家世吗?你如果听了这些还会怀疑我对你的真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