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没有被母亲所杀,也没有被丘神劫错杀。婉儿是了解贤那种男人的,她知道贤既然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前程断送,他就也能够英勇无畏地将自己的生命毁灭。她知道贤早就不能忍受那流放幽禁的生活了。漫长的四年几近把他逼疯。但是他隐忍着。他隐忍着可能是因为他心里还有着最后的一份期待。那就是对他的父亲。他期待着他的父亲高宗李治有一天能坚强起来。他坚信他的父皇是爱他的,也坚信迟早有一天父皇会来救他,赦免他。他便是这样心存期待地在巴山蜀水中苦熬。而直到有一天,突然地,他在遥远而闭塞的大山里,听到了父皇已乘鹤西去的噩耗,他的所有的期望便也随之破碎了,连他的苦涩的心。那是全线的崩溃。片甲不留的。父皇的辞世使李贤再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想与其日后让母后赐死,还不如先就自己处决自己,结束了这早已形同虚设的生命。贤想到这些的时候就不再绝望。他甚至很兴奋,甚至盼望着能早早结束。也许真的丘神劫并没有逼迫他,也许真的太后并没有要他死,是贤自己。是贤这个被废的太子被罢的储君自己想结果了自己。贤不想说他的绝望他的苦痛,也不想说他活着却等于死了,贤不说这些内心的真实,他只是干干脆脆就死了,他从此远离他已不再期望的人间。
贤是死给世人也是死给母亲的。于是母亲只好为她的儿子举行隆重的葬礼,并把雍王的称号在他死后赐予他。而葬礼当然也是做给世人做给儿子的亡灵的。因为她知道她如果不做一做这个葬礼的姿态,世人是不会放过她的。
这就是贤以他三十二岁的血性男儿的生命,为当朝民众乃至后人留下了武兆永生永世也无法洗清的罪名。她杀了自己的儿子。她是世间最凶残的母亲。
婉儿便时常这样想着贤。想着贤的时候,她才能清理自己并忏悔自己。想着贤的时候,婉儿也才能真实地面对自己的丑恶和悲哀。她觉得贤之于她,就如同是一场洗礼,或者是她纯真和她不再纯真之间的那道分水岭。
贤使婉儿愧疚。
贤使婉儿思想。
而同样的思想和,隗疚,是婉儿偶尔想到庐陵王李显时所不曾有的。婉儿不认为她需要对庐陵王的被贬谪负责。那完全是显咎由自取,是显的行为证明了他是根本不配坐在这皇位上的。
所以婉儿只想贤。后来,哪怕是很多年过去,她依然还是时常将自己龟缩于对贤的那种无尽无休也是虚无飘渺的想念中。对贤的想念后来干脆成为了婉儿的一个精神的避难所。她觉得有这种思念真好。在此她不仅能感觉真诚,有时候她还能找到那久违了的纯洁。
婉儿想,她幸好还能拥有这个能使自己干净的时刻。像滤掉了所有尘世的污浊,因为贤的灵魂是干净的。婉儿很怕在日后的某一天,她会真的成为太后那样丧尽天良的人,并且在出卖着道德和良知的时候也不自知。婉儿想,以她今天这样的向着卑鄙滑落的速度,她很难想象自己的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而后人会不会也像看待太后那样,把她也当作是颠覆大唐王朝的千古罪人呢?婉儿一想到这些就不禁毛骨悚然。因为她清醒地知道她确实在坠落着,并且正在坠人人性的谷底。那坠落的速度之快已经令她目眩。她绝望恐惧。但是没有人拦截她,更不会有人伸出手来,救救她。
使婉儿迅速成熟的第二种心灵的经历,那就是在那一天,她终于得知了她是谁,从哪里来,又将会到哪里去。
还是贤。婉儿心灵的所有最强烈的震撼都是贤带给她的。那时候贤还住在东宫。他还有能力保护这个他喜欢的姑娘。他就是那样在拥抱着婉儿的时候在婉儿的耳边诉说了那个骇人听闻的事件。贤紧紧地抱住婉儿,不让她愤怒挣扎,甚至都不许她大声哭。他紧紧地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抽搐不已的肩背。他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痛苦愤怒又能怎样呢?难道你的祖父能从坟墓中活过来,你在掖庭的那十四年悲惨的生活能一笔抹销?贤说我告诉你这些是不想让你至死都蒙在鼓里。贤说亲人的死在皇室里太司空见惯了,何况你还不是亲人。贤还说因为他知道,他再也不能保护婉儿了。他已经看到了这一步,所以他必须让婉儿清楚她所处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险境。贤还说他把婉儿的身世告诉她并不是要她去复仇。他说婉儿根本就不具备复仇的能力,即使复仇,也不是现在,而要等到她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他要婉儿发誓决不能用自己脆弱美丽的生命去撞击那个强大而丑恶的女人。他告诉婉儿这一切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婉儿在没有了他的保护之后自己保护自己,并且要好好地活下去。
贤在行前就是这样劝慰婉儿的。而他自己却在那个强大的女人面前被撞击得粉身碎骨。这才是让婉儿最最伤痛的。
贤破解了婉儿心中的那个永远的谜团。贤让婉儿经受了一次血腥的冲击,又帮助婉儿度过了那个最危机的时刻。婉儿不能想象如果不是贤要她发誓不复仇而只把仇恨的种子埋在心里,她是不是当即就会拿起剑去杀了那个杀害自己亲人的皇后。她恨武兆,恨她将她和母亲囚禁在暗五天日的水巷,而又总是假惺惺地关切着婉儿的那个两面三刀的女人。她当然想杀了武兆。她可以不顾忌自己的青春不顾忌自己的生命哪怕赴汤蹈火但是她却不能不顾忌她向太子许诺的誓言。她是因了对太子的忠诚才放弃了她刚烈的人格和尊严的,然而婉儿想不到,她竟然从此就错过了这个复仇的机会了,并且从此就成为了这个不再刚烈的女人,甚至连家族的血海深仇都被淹没在她对武兆的越来越深刻的热爱中。
东宫的被清洗吓坏了婉儿。而出卖太子李贤的罪名又压倒了婉儿。当然还有那坚如磐石的誓言。那求生的愿望。婉儿便是在这多重的压力下慢慢消解了自己的仇恨。她不但消解了仇恨,而且为了取悦于武兆,她干脆连人格和尊严这些生命中最紧要的东西也全都不要了。
因为婉儿是置身在政治的旋涡中。在政治的旋涡中无论君臣,又哪一个是干净的呢?首先权力本身就是最最残酷也是最最肮脏的。那么抢夺着权力的那些急功近利的手呢?婉儿终日穿梭于武兆的政治阴谋中。所谓近朱者赤。又所谓爱屋及乌。慢慢地婉儿觉得人就是应当这样活。人就是活在阴谋诡计或者说是活在权术和谋略中才是有意思的。武兆就是这样把她皇后、太后、幕后天子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惊心动魄。她一会儿怀疑这个,一会儿屠戮那个。在政治的旋涡中挣扎拼杀的武兆没有虚度她的年华,而有着足够的政治才华辅弼武兆政治家生涯的婉儿,又何苦要虚度她的心智呢?
婉儿就是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中,开始疯狂地追随和崇拜武兆的。她爱这个女人,她迷恋她,便也就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她的影。向,并被她有意识地培养和塑造。尽管武兆对她还是深怀了一重戒备,尽管武兆还是把她当作了一个下贱的奴婢,但婉儿还是无条件地把武兆当作了她的再生父母,当作了她精神的寄托和依靠。
如此婉儿不再纠缠她的家族的仇恨。她的茫目崇拜使婉儿再也不能看到武兆手上所沾染的她祖父和父亲的血,看不见武兆脚下踩着的亲人的白骨。那些迷迷蒙蒙带着咸腥气息的鲜红的雾霭早已在婉儿的意识中散去。那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婉儿的生命中终于出现了这个值得婉儿崇拜的伟大的女人。她可以叫万民臣服叫乾坤倒转,她可以想怎样就怎样想杀谁就杀谁她可以……天下没有她不可以的,这是怎样的江河日月,气吞山河。婉儿又怎么能不仰慕这样的女人不死心踏地地追随她呢?
所以当被废黜的中宗李显在乾元殿上高喊着,你的全家也是被这个狠毒的女人杀了时,婉儿才能够不动声色,静如止水。之于婉儿,这已经是一个早就解决了的问题了。她早就走出了这个家族仇恨的阴影。如果说,当初贤对她说起这些时她还悲忿还冲动还有血性想报仇,那么到了今天,她还有什么理由要向这个她崇拜的女人复仇呢?她早已经懂得了太后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做。她甚至觉得太后是有充分的理由那样做的,不过是她的祖父不幸撞在了太后剑戟上。
这就等于是一个人不小心从悬崖上跌落,又被湍急的河流卷走一样,准的过错也不是。因为婉儿知道政治就是这样的。婉儿甚至认为幸好有祖父的牺牲才成全了武兆这个卓越的女人。否则,如若皇后真的被圣上废掉,还能有皇后垂帘听政这一空前的景观,还会有婉儿自己在这政治的舞台上迎风搏击、挥洒自如且游刃有余的表演吗?所以婉儿真诚地感谢她的祖父。感谢她的家人以生命为代价为她换来的今天的生活。是她的在政治中不幸落败的家族成全了她,使她走上了政治的舞台,让她在其中淋漓尽致地表演。婉儿那时候当然还不会知道她会青史留名的,甚至比她的祖父更出名。她没有过这样的奢望,她只是在武兆的陶冶下,在对祖先的背叛中,一步步走向这个令她迷恋的政治的境界的。当婉儿日后终于也非命于这个政坛的角逐中,不知道她是不是会有些失悔。
婉儿便是这样在充满了凶险的政治道路上越走越远。后来政治几乎成为了她的唯一,她不仅投进去她的心智她的生命,甚至把她的女人的身体也搅和了进去。婉儿以她的这种全方位的投入,使得她总是能够在身陷绝境的时候拯救自己,化险为夷。也是因了她对政治的孜孜不倦,潜心钻研,使得她越来越具有政治家的风范,她的官也做得越来越高。后来到了她专秉内政、位高盖后的时候,那个婉儿的时代就真的到来了。她不仅能将帝王将相掌握于股掌之中,还能叫后宫的大小女人们都乖乖地听从她的调遣。那时候婉儿在她的高位上叱咤风云,其实就已经忘了她脚下踩着的也是她亲人的尸骨,甚至是她深爱的男人的尸骨。婉儿只有在特别不得志或是特别孤独忧郁的时候,她才偶尔会想起她的一世清白的祖父上官仪。但是她马上就意识到,她已经不配怀念她这个无辜的祖父了,因为她已经不是祖父那一类清白无辜的人了。她已经很坏。或者被逼得很坏。那坏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了,她也不想改变了。
尽管两任太子的败落,使百官对婉儿的品格颇有微词,但是几乎同婉儿一块儿长大的睿宗李旦和太平公主,却始终对婉儿抱有着一种信任和依赖,甚至,手足之亲。无论是已继承了皇位的相王李旦,还是下嫁姑表兄弟薛绍的太平公主,他们在严酷的现实中都看穿了,他们这两个唯一留在母亲身边的兄妹要想存活下去,就只能在母亲面前俯首贴耳。没有别的路。而既然婉儿是母亲最信任的人,他们便也谁都不敢轻视婉儿。人们相信在二哥、三哥被废黜的事件中,婉儿是无辜的,是为母亲承担着罪名的。但是他们心里其实电明白,母亲的很多谋略,是出自婉儿的大脑。或者英明或者歹毒,总之母亲的所作所为,婉儿是难以摆脱干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