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奴婢从来就没想过要指责您。奴婢知道那些怨恨婉儿的人是怎样深深地伤害了太后,并危及了王朝。婉儿难过是因为太后是那么能理解奴婢。太后总是能懂得奴婢的心,懂得奴婢心中那种种的苦和难……
这也是我几十年来所一直在体验的一种心境。多少年来,我一直在爱与恨、在亲人与原则、在人性与权力这种种的困惑中矛盾着徘徊着并且选择着。所以我此生所做出的那许多的决定都是灵魂挣扎的结果。在你的亲人和你的权力之间做出选择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你能懂吗婉儿?我也总是心里很苦,但却已别无选择。要想在这皇宫里立足,有时候就是要狠一点,恶一点;否则,便是别人狠一点恶一点地来伤害你,置你于死地。这是我们这些宫中的女人所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的现实。婉儿,有一个话题是我们一直不曾涉及过的。但是它存在,我们不能总是绕过它。婉儿正因为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所以我不想总有那段往事阻挡在我们中间,让我们总是心存仇嫌,不能彼此肝胆相照。那就是你的祖父上官仪,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还……
太后请不要再提那段往事了。那是早已翻过去的一页,婉儿从不曾放在心上。
你早就知道?
奴婢三年之前就听说了。
三年了。而三年之间你却从来不曾对我提起?你怎么会知道?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母亲怎么会对婉儿说这些?知道后我也从未问起过母亲。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疼爱我。她只想让我安安静静地长大,并尽心竭力地服侍太后。
那么又是谁告诉你的呢?显然不会是庐陵王,那么是谁呢?
是章怀太子。
是贤儿?在他废黜之前?他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也恨我、反对我?
不,不是。太后,章怀太子曾真心地喜欢奴婢。他不愿意奴婢总是被蒙在鼓里,以至于不能好好地保护自己。那时候贤已经身处绝境,他已经不再关心他自己,而只是担心奴婢日后的生死存亡。他说唯有婉儿能生存得明亮,他才能坦然面对他的死亡。今天连这些都已成为了往事,奴婢又怎么会去在意那些更久的往事呢?奴婢之所以没把这些告诉太后,那是因为奴婢从来不觉得那些会影响奴婢对太后的热爱和忠诚。奴婢没见过祖父和父亲,但是奴婢却铭记是太后把奴婢从掖庭带出来的。所以奴婢不管曾有着怎样的家世,奴婢只想着能以生命报答太后。
那么,为了贤,你是不是嫉恨我?
不,没有,真的没有。奴婢亲眼目睹那是他自己在毁自己,是他自己走火人魔,太后已经仁至义尽。太后已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了。
婉儿如果你真能这样看我,如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那我也就没有白疼你一场了。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祖父的。是圣上要废掉我。婉儿你应该已经知道废掉我意味了什么,那就等于是要我死。而我那时候已经有了纯真可爱的四个儿子和正在蹒跚学步的太平公主。我死了不要紧,那他们还能活下来吗?我的孩子们他们是无辜的,他们还那么小。同样的,没有别的选择。当时只有给上官仪定罪,而且是定叛逆的重罪,才能止住圣上的荒唐。我当然知道上官仪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为圣上拟写了一份废后的诏书。上官仪怎么能废掉我呢?他只是不能违抗圣上的旨令罢了。而圣上又是如此地脆弱,把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卸到上官仪的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记上官仪那鄙夷的目光。他看不起圣上,但是却决心为圣上而死。结果是用上官仪的血拯救了我们母子六人。在某种意义上,上官仪才是我们救命的恩人。婉儿,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从小把你接过来,让你和我的孩子们一道长大。可惜我的孩子们一个个弃我而去。我失去了弘,失去了贤,如今又要失去显了。太平公主也嫁到了薛家,这偌大的宫城就剩下旦一个儿子了,而旦又总是那么冷漠。婉儿,我真的老了。总有一种苍凉的心境纠缠着我。正因为苍凉,婉儿我才特别地在意你。我不想让你和我的儿子们一样恨我,我甚至反复明令,不许任何人把你的身世告诉你。我要你爱我崇拜我服从我。我要让你成为整个宫廷忠诚的楷模。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那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知道你会恨我。我可能也真的值得你去恨。你看我抢走了你的祖父、父亲,抢走了你的家。我让你从一出生就生活在那个昏暗无望的冷宫中。而即或是你来到了我的身边,我还是让你失去了贤,我知道贤对你是多么地重要,而你失去了贤又是怎样地绝望。可是婉儿你为什么不恨我呢?你为什么还要一心一意地跟随我呢?你本可以恨我的,你也可以随时随地杀了我。而我就在你的面前。我对你毫无戒备。而且我已经是一个不再能掌管天下的手无寸铁又衰弱不堪的老女人,你于吗不来杀了我?干吗不为你失去的那一切报仇呢?婉儿来吧,摘下墙上的那把剑,剜去我的心吧。你会看到我的心上早已是伤痕累累。我已经孤身一人,一无所有。所有的爱和恨和所有的灿烂辉煌都已不复存在。婉儿你为什么不动手呢?来,给你剑。就在此刻。就在此刻你杀了我吧。我欠你的。我爱你却又不能再还给你的家庭。来吧婉儿,把那仇恨的剑刺向我,婉儿,婉儿你为什么要扔掉那把利剑呢?
婉儿跪在了太后的面前。
婉儿流着泪。
婉儿说,之于婉儿,太后才是最最重要的。
那个夜晚,婉儿就睡在了太后的寝殿里。婉儿不再彷徨。她觉得她离那个伟大的女人很近。她还觉得她是此世间最最幸运的人,她被那个伟大女人的光环照耀着。
婉儿的名垂千古并不是因为她是个纯洁美好的女人。而即将到来的婉儿的时代也依然不是因了她的纯真无邪,而是,她正在慢慢地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不是性的成熟。婉儿还几乎没有同男人的性的经验。她的所有与男人的亲密接触都是浅尝辄止的。是因为那些渴望与她亲密的男人都太看重她了,把她当作了纯洁乃至于圣洁的化身,不忍玷污了如此天使一般的女人。婉儿的逐渐成熟是她的生存方式的成熟。是她年纪轻轻,就过早地在朝廷中学会了趋炎附势,见风使舵。
这怎么能是婉儿的天性?但是婉儿就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那是她不得不学会的一种在宫廷中生存的手段。就像是动物的妈妈们要首先教会它们的幼仔怎样抵御自然界各种敌人的侵袭。然而婉儿没有妈妈。婉儿的妈妈是进入不到婉儿所置身的那个那么庞大而复杂的朝廷关系中的。那是个深不可测的宦海。到处是看不见的急流和旋涡。在宦海中沉浮随时都会有被淹没的危险。那是婉儿的母亲所无法涉足的,她更没有能力去帮助她的女儿,尽管,她是那么深爱着婉儿。
所以为了生存,就必得婉儿自己学会游泳。她这样学着,以她自己对事物的判断和选择。慢慢地婉儿变得成熟变得让人难以接近。在皇室上下满朝文武的心目中,婉儿无疑是个绝顶聪明有智有谋的女人,但她同样是个心怀叵测道德败坏的女人。因为人们亲眼看到几年之中,她竟然先后出卖了章怀太子贤和庐陵王李显这两个身居要津的皇子。人们并不看到贤和显的不堪为人君,也看不到婉儿对太后的那少有的忠诚,而是一致地认定婉儿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太卑鄙了。她全然没有她的祖父上官仪当年那样的气节和风骨。她为了巴结太后,而不惜出卖他人的品性确实太恶劣了,被差不多所有能接近她的人所不齿。他们对婉儿所采取的态度竟然是敬而远之。他们承认这个年轻女人的出类拔萃,但是他们远离她。他们很怕和婉儿太近了,说不足哪一天自己也会被罗织上莫须有的罪名告到太后那里。总之在那些人的眼中,婉儿是危险的,是不可以轻易与之亲近的。
于是婉儿很孤单。
她清醒地知道她为什么会孤单,而这孤单又会带给她什么。婉儿学会了孤单其实也就是学会了生存。而她学会生存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一天天变得卑鄙的过程,这一点婉儿也很清楚。婉儿还清楚,这是她的那个时代所有伟大的女人所必然要经历的一个人生的过程。而榜样就是那个将永垂青史的太后。太后十四岁时从四川广元被选进皇宫时,未必就是个凶恶狠毒的女孩。是后宫激烈而残酷的相互绞杀的恶劣环境,把太后培养成为了这样一个冷酷凶残的女人,甚至是杀人不眨眼的女人。而只有太后的杀人不眨眼,太后也才能有今天。不是太后踩着别人的尸骨膛着别人的血河往上爬,很可能太后自己就是那累累白骨血色浪花。而能够捡起他人的尸骨为自己修筑阶梯,也绝不是常人所能做的。这需要能力,更需要勇敢。有哪个女人敢拿起他人带血的尸骨去修筑通向皇位的阶梯?又有谁能不在乎自己的手上沾满了他人的鲜血?而世间唯有武兆。
当然婉儿和武兆不同。婉儿是在后宫的平静而温暖的小屋中长大的。婉儿最大的苦痛,可能就是后宫的昏暗清冷和家中的贫穷了。也许幼小的婉儿连这样的痛苦也没有,因为她从小就没见过宫廷的浮华与喧闹。婉儿以为生活就该是这样的。所以她认同了这种生活,甚至其乐无穷。她学习是因为学习能够使她的童年少年充实。她喜欢学习,并热衷于明晰吏事,全是因为她对这一类学问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婉儿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只是在内文学馆中听多了老学士的教诲,才知道原来她的学养和才华是可以为朝廷效力的。
如果不是武兆让婉儿接近朝廷,婉儿可能依然在过着掖庭的那种尽管灰暗贫穷但却平静的生活。婉儿也会继续纯真,继续是那个天下最美也最好的女孩。但是婉儿不可能再美好再纯真了。因为武兆为她改变的环境是不美好不纯真的。婉儿就像一粒小小的透明的砂粒,转瞬之间就被卷进了那架飞速旋转的不断倾轧出血浆的国家机器中。她随着那机器转动。她不能停下脚步,她知道她只要停下脚步,就立刻会被那机器碾压得粉身碎骨。而她不想就那样无辜而且无为地死去。婉儿确实曾以一种纯真的目光看人、善良的方式办事。婉儿也确实惶惑过懵懂过,她可能会把从纯真到卑鄙的这个转变的过程拖得很长,但是天生的颖悟使婉儿很快就弄懂了朝廷中皇室里的那一切。是婉儿的聪明让她很迅速地就走上了卑鄙的路。
而让婉儿将纯真损伤得最深的,是她对章怀太子李贤的那一片赤诚。她是那么深爱着那个男人,而最终又是她出卖了他。这一份以爱和纯真为代价的赌注实在是太残酷了。她换来了什么呢?无非是安稳的生活和卑鄙的成熟。婉儿知道那是天下最大的骗局。而从此她将为太后背负罪名。在那样的爱和那样的生死存亡中,以婉儿的心性她是宁可和她所爱的贤一道去死的。但是太后要贤死而不要婉儿死。在太后的心目中,婉儿比贤更重要。所以婉儿只能活着,活着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朝野上下轻蔑鄙视的那个道德沦丧的人。而婉儿又不能有丝毫为自己辩解的可能,她不能说她也是受害者,太后早就知道了东宫有藏匿的武器,就是没有婉儿的告发,太后也会下手的。不,婉儿当然不能说这些。她不仅不能说,反而要继续充当太后监视她儿子们的那个美丽而凶恶的鹰隼。婉儿就是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忠诚于太后并换取生存的可能的。因为屈辱,还因为婉儿本来是一个有着强烈自尊的女人,所以有时候,特别是在那些寂静的夜晚婉儿独自一人,她便会非常非常恨自己。她不仅恨,她甚至觉得自己很恶心。
婉儿不知道太后是怎样洞察她的。但是有一天太后突然对婉儿说,这种嫌恶自己恶心不舒服的感觉你会慢慢适应的。这当然也要一个过程。而克服这种困惑的唯一办法就是,你不要总是想着你在伤害谁毁灭谁,而要想,他就要来伤害你毁灭你了,所以你必须赶在他前面。那是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是个危在旦夕的瞬间,你怎么能不抢先消灭掉你的对手呢?婉儿你要想活下去,就不要怕手上心上会沾上他人的血,也不要怕你的纯真会被玷污。你已经来到这宫里很多年了,你难道看不出这里本来就是污秽肮脏,血雨腥风吗?
婉儿就是在这浊水污流中成长。她被这污水浊流培养着造就着,成长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婉儿可以对这污秽的一切安之若素,然而她此生唯一放不下的,还是她对贤的那一片斑驳而复杂的心情。
如果说婉儿的纯真不再,那也是始于她对贤的出卖。当贤踏上了那漫漫蜀道,婉儿的纯真便也彻底地崩溃了。所以婉儿恨贤。她认为是贤毁了她的真诚,又夺去了她的永远的心。她从此不能真的再爱别的男人。她从此也不能再把自己看做是一个好的女人。
从此她牵挂着贤的灵魂。她知道贤的灵魂是不肯安息的。他将永远在巴蜀的穷山恶水中游走,却无法找到那条回家的路。从此婉儿永远是一身缟素。她再也没有如其他的女孩子们般穿艳丽的衣裙。她也从来不佩戴各种头钗衣佩。她知道那些再也不会属于她了。她变得淡泊朴素。那是一种真正的凄怆之美。她说她在此世间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李贤。她说她在她的生命中毕生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努力找到贤的迷失的灵魂,并为那灵魂引路。她说她不要贤总是在那片暗不见天日的大山里哭泣,她不要他总是在远离家园的地方漂泊流浪。
婉儿从来就不相信丘神勋是错误地理解了太后的意思将李贤逼死的。当然婉儿也不太相信太后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指示丘神劫将李贤赐死。那么遥远的被囚禁的贤已无任何还手之力,他怎么能再回来抢他的母亲的权杖呢?所以一切是暖昧的。暖昧得并且模棱两可,在贤与负着太后使命的丘神劫相见时,什么样的结局都将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