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风起云涌、两个老人运筹帷幄地折腾的时候,顾晓蒙和吕翔各自上着班,谁都没有察觉什么。直到顾晓蒙接到小区保安的电话——刘美琴忘带钥匙,进不去家了。
顾晓蒙走不开,给吕翔打了个电话,让吕翔去给刘美琴送钥匙。吕翔一进家门就发现他爸的东西都不见了,给父亲打电话,吕志高早就坐上回家的火车了。听到老吕坐火车,刘美琴才想起自己忘带钥匙的原因:她去咨询养老院回家,看到桌上老吕留的字条,赶紧追出去,老吕正好坐上出租车离开。没追上老吕,钥匙也忘带了,托保安给顾晓蒙打电话,干脆把老吕要回家的事都给忘了。
吕翔哭笑不得,虽然自从家里有了爹妈之后,就一直热汤热饭24小时不间断供应,但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多了几个孩子:因为害怕而隐瞒真相的孩子、默默受伤的孩子、马虎的孩子。跑了追的戏是要再演几回啊?难道他吕翔不是家庭伦理剧男主角却反倒变了青春偶像剧男一号了么。吕翔在心里邪恶地记上一笔,他的未来天伦社区里,一定要购房即送防走失追踪器,找老人找孩子捎带手掌握另一半行踪,全社区的老人孩子都必须以亮点形式在小区保安室的全国地图上即时更新显示——捎带手把打拐的问题也解决了。
从刘美琴那要来父亲的留言条,吕翔一看就毛了,他不知道之前刘美琴跟父亲聊天,他只看见老父颤抖的笔迹展露悲凉心境,划了写的犹豫代表大爱无言……总的来说,自从王红去世,吕翔就变得格外容易伤春悲秋。给父亲打电话询问情况,老吕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想念自家“狗窝”,就算儿子给他造“金窝“银窝”他都想回自己的“狗窝”。
是啊,就算自己给老爸设计着“金窝”、“银窝”,结果如何呢?还不是忙得忘了关心!吕翔啊吕翔,才几天啊,你就忘了亲妈是怎么死的么?吕翔越想越感伤,脑里回荡起春晚民族男歌手嘹亮的歌: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歌虽然是想跑偏了,却提醒了吕翔,不怕老吕离家出走,反正马上要过年了,如果自己坚持不回去过年,老吕肯定是要回来的。到时候,他把房子租好,先付一年的房租,他就不信父亲宁可让自己赔押金也坚持要回老家。再往后,他手头的项目做成功了,先弄一套给他爹,老吕就更不可能回去了。
至此,吕翔成功实现了自我安慰,跟顾晓蒙尽量轻描淡写地通报了情况,回去上班了。吕翔走的时候交代小马把他已经弄得差不多的A房型次卧家具建模做完,发给张总。本来以为小马早该干完了。结果回到公司,小马正在其他同事指导下完成工作,七八个师傅对着屏幕指指戳戳,有人拿着鼠标,有人负责计算,小马只有在一边听着傻眼的份儿。也许是为了让美女实习生高看一眼,师傅们故意把原理讲得高深莫测。直到吕翔进门,众师傅才依依不舍地让小马把图发了出去。
同事经过吕翔时,有人揶揄他:“不会带人也被瞎带啊,给人的图都是错的,哥儿几个帮你改了一大天儿,下回请吃饭啊。”
别的吕翔不敢保证,他给小马的工作,都是他再三确认,认为不需要动任何脑子的。一开始,他刚回来上班就分到实习生,还颇有点当了领导的喜滋滋。很快他就发现领导是个苦差事,有人听自己差遣是不假,省力但太费嘴了,不但要时刻看着对方完全按自己的意图执行,还得跟她解释为什么要这样。有给小马讲一遍的功夫,他还不如自己把活儿干了。
吕翔不放心地凑到小马的电脑前,想看看小马的工作情况,一眼看过去,是一张再正常不过的卧室图。坏就坏在,它太正常了——吕翔为了方便老年人,把寝具设计高了、柜子设计矮了。但在效果图上,家具都被调成了错误的比例。
“你怎么能随便让他们改图不跟我说一声呢!”吕翔这次真的生气了,“跟你讲了多少次了,家具的高度是有设计的!”
结果,小马嘴一瘪,已经快哭了:“我跟他们说了,我看他们都那么笃定,以为你不小心算错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改回来。”
已经晚了,张总打电话让吕翔去他办公室一趟。吕翔这口民族风父母情还没倒过来,转眼就被张总改成了办公室重金属:“这就是你这么多天的成果?!要设计没设计,要功能没功能。”
吕翔解释是小马改了他家具的比例,不然他这个图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书房。
“小马是你带的人,她犯错就是你的错,不然要你们干嘛,我直接带几十个实习生就开公司了!”张总从吕翔的图纸出发,一直骂到吕翔回公司上班这么多天,进度慢,实习生带不好,还爱推卸责任,拿着高工资却干着好大喜功好逸恶劳的勾当……
张总骂人的时候从不搞转折、铺垫那一套,单刀直入狗血淋头。实际上,张总发脾气只不过是因为今天早晨出门前张朵朵戴美瞳,张总试图教育女儿结果反被张朵朵抢白一顿。
人年纪越大就越容易唯心,张总觉得自己离婚成为单身父亲,女儿比别人家练武术的儿子还难管,都是自己事业太成功造的业。他有心收一收铺开的摊子,做点慈善,给女儿积点福。吕翔被搞得都有一点点相信星座运势、紫薇命盘那一套了。不然怎么有可能一天之内,他爹离奇出走后又莫名其妙被老板上升到残害人民、威胁社会的高度骂了一顿。
顾晓蒙这一天过得有惊无险,给离家出走的公公打了个电话。老爷子一身铮骨,说死不肯回北京,要在老家跟老伙计们喝几天小酒。晓蒙做学生思想工作的经验,在公公身上一点用都不管。
最后,顾晓蒙连激将法都用上了:“爸,你这一走倒是轻松。家里就你一个人,万一磕了碰了没人知道,说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但里外里,我们现在改成远程操心了!过两天让吕翔去接您,您也得替我们考虑考虑。”
吕志高在电话那头,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说:“晓蒙,爸了解你们的用心,吕翔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可是,我在你们那住着,看着你俩忙工作,我一点忙都帮不上,还净跟着添乱、拖后腿,我就难受。做父母的,都是一样的心情,想看儿女好,自己死了都无所谓,结果反倒是我们最后拖累你们。”
公公的话就像在顾晓蒙的心里撒下一包十三香,千般滋味在心头:“爸,你别这么说,一代一代不都是这么过的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还得回来帮我看孩子呢。”
“你放心,我在家好好锻炼身体,学学做饭,将来肯定回去帮你们。现在你好好陪陪你妈,她要去加拿大了,不放心你,我看得出来。”
嫁给吕翔前,顾晓蒙曾提出过不想要婚礼,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喊过“爸”了,她一直担心自己在婚礼不能顺利地通过改口的仪式。婚礼前,她对着镜子练了一晚上的“爸”,给自己脱敏治疗。刚结婚那会儿,她喊公婆作爸妈也有点别扭,慢慢地就彻底没感觉了。跟同事聊天常常说了半天,对方才意识到她说的“我爸”“我妈”其实是指公公婆婆,大家都觉得顾晓蒙是现代社会不可不多得的好老师、好妻子、好儿媳,三位一体,影视歌三栖。
不过是陌生人该有的敬意与客气吧。顾晓蒙认为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重视家庭生活的人,小时候争夺母亲的爱输给弟弟,就少小离家上学立志出人头地。来自亲妈的爱尚且稀薄,更何况来自公婆的呢。她坚信正因为是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这份来自他人父母的感情有期待,才能理智对待这层关系。像看家庭剧一样分析,像演员一样饰演,甚至有点精于算计,步步为营。所以,大家才都念着她的好。公婆逢人就说,晓蒙像亲生的,倒是儿子像上门女婿。每每这时,晓蒙也懂得笑着配合,但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假如某天她和吕翔翻脸成仇,公婆始终会站在自己儿子的那边。这就是父母,爱子女如被写入机器的程序,一经开启,便无法停止。自己也不会真的以为,这种爱屋及乌、因吕翔而产发的对她顾晓蒙的带着新鲜哈喇子的舐犊之情就是真的。
只是,怎么演着演着就变成真的了呢?她感到自己烦透了,如果吕志高一个人在老家,摔了、病了、被骗了,怎么办?都要回去处理烦透了。为什么她心里,有那么一丝,好吧,不只是一丝,而是很多丝情感,汇聚在一起希望吕志高能回来。假如,这也可以牵强地解释成趋利避害的人类本能。那为什么王红死的时候,她心里真的会难受。又为什么她会为硬下心肠几年都不肯联系的母亲说话、毫无底线地捍卫?
人年纪越大,真的就越唯心。年轻时认定自己从无眷恋,永远不害怕抛弃过往的牵绊,只攀登更远的高峰的顾晓蒙,终于开始承认,她不是不需要牵绊,而是她害怕无人愿意牵绊她,所以干脆提前说自己不要。
顾晓蒙打定主意,等眼前的这些事忙完,她就跟晓松联系一下,好好聊聊母亲养老的事情。然后再跟吕翔商量一下,吕志高回北京长住的打算。
要不怎么说顾晓蒙还是太年轻呢。事怎么会忙完呢?生活就是一个事儿接着一个事儿,从出生开始到死亡结束,全年无休。
晚上放学之前,顾晓蒙布置了寒假前交的学期作业:一篇文章,文体不限。顾晓蒙刚当老师那会儿,学校组织语文老师推荐学生参加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得第一名的高考可以加分。校方拿到团体推荐资格不容易,要求老师们严格筛选。顾晓蒙觉得机会难得,她不想剥夺任何一个孩子的资格,把符合比赛硬性要求的文章全报给了学校。结果被学校领导严厉地批评了,说她这样的行为最后会导致主办方对学校的推选不信任。顾晓蒙不服,找校长理论。最后,顾晓蒙坚持按自己的标准推选,带着她的学生走了个人参赛的途径。结果学校推荐的孩子全军覆没,顾晓蒙的学生倒是有一个拿了三等奖。高考加分的优惠政策在当年取消,但孩子们交上来的文章却让顾晓蒙大开眼界,没有高考的约束,学生们的文章风格各异。这件事,让顾晓蒙反思,她自认除了教纲规定的项目,也尽量在教学生们写考场外的文章,但她从没给过学生实践的机会。自此之后,顾晓蒙每年都在学期末布置一篇没有任何要求的作文,设计比赛,给学生们一个练习的机会。
这种没有任何压力的作业,一般情况下,全班都会参加,但是这学期,情况有了变化。
顾晓蒙布置了作文,按惯例问学生有没有什么问题。张朵朵连手都没举就问顾晓蒙是不是必须参加。顾晓蒙解释,她当然希望所有人都写,但并不强制。
“那我不参加了。”张朵朵弃权。
“是这样的,这篇文章没有任何要求,就算你写一段微博在网上圈我,井号输入作文比赛再井号结束,我都算你写完了,都会给你提修改意见帮你参加比赛。”顾晓蒙以为张朵朵怕写作业,耐心地解释。
张朵朵呼出一口气:“好累,越短越难写,不参加。”
“不要有任何顾虑,没要求就是没有任何要求的意思。”顾晓蒙不明白她和彭帅每天上课传的纸条、群发的“吐槽”笑话都够几千字了,参加比赛怎么就那么难。
“不是不强制么,我就是不想参加啊顾老师,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出名行不行?”张朵朵哀怨地看着顾晓蒙。
顾晓蒙又忘了张朵朵会为了反对而反对,没准鼓励这个会用《诗经》解数学题的姑娘参赛的最好办法是禁止她参赛,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张朵朵忠实的同盟军彭帅倒是很踊跃,顾晓蒙布置完任务就开始写,顾晓蒙争取张朵朵未果,彭帅已经写完了。
“顾老师,我写了一首诗,现在可以交给您么?”彭帅挥舞着自己手里的稿纸。
顾晓蒙看着那页纸就知道彭帅又有什么猫腻,果不其然,接过来一看,纸上有一“块”诗:
贪吃蛇
作者:彭帅
贪吃蛇的游戏就是一条
现 蛇
发 追
才 着
尾巴 吃
的己自了吃 豆
小心不 人
个一又个一了吃
顾晓蒙理了好几遍思路,才弄明白彭帅的诗写的是“贪吃蛇的游戏就是一条蛇追着吃豆人吃了一个又一个,不小心吃了自己的尾巴才发现,贪吃蛇的游戏就是……”然后死循环。
顾晓蒙把诗递给张朵朵:“你怎么看?”
张朵朵看了一眼,故作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是天才之作,形式与内容高度统一,想象力非常地丰富,匠心独具,构造精巧。”
顾晓蒙点点头:“点评比作品有文化,我也觉得挺好的,但是过于前卫,就是不知道评委们怎么看。”
彭帅觉得顾晓蒙中了自己的圈套,迫不及待地的把准备的伏笔抖出来了:“顾老师,我觉得吧,文章的好坏是非常主观的。你觉得我这个诗好,别人不一定这么觉得,所以每个学期组织参加作文比赛,根本没有意义。”
呵,这就是从教育理念上否定我了呗,顾晓蒙笑而不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即便是坐井观天的老青蛙,看多了云卷云舒也能播天气预报,年纪大一点还是有好处的:“你说得确实是,但凡事都有个相对,有巨大争议、一部分人很喜欢一部人很讨厌的文章,还是少数。你这首诗胜在格式,不过你这种小噱头,连我都不是第一次见了。如果评委们之前也看过不少,那这种诗是骗不了人家的。”
顾晓蒙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
人
民
英
雄
纪念碑
“这首诗的名字就叫《人民英雄纪念碑》,正文嘛,也就这几个字,比彭帅同学的贪吃蛇简洁有力。作品没有高下,彭帅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感兴趣的同学下课可以传阅一下彭帅的作品,比较一下。这就说明,汉语的几千个字,即便穷尽几千年时光,也是挖掘不完内在含义的,希望大家永远参加作文比赛,不求得奖,可以求一下突破。”
顾晓蒙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踏着坚定有力的步子回办公室了,她在走廊上差点欢呼雀跃,YES,YES,YES!顾晓蒙选手又搬回一分。她愈发觉得这两个难缠的学生有意思,作为老师,她该更喜欢那些每天不惹事、埋头苦学、跟她讲话只懂问问题的尖子生吧。但作为顾晓蒙,她内心也会呐喊,好无聊啊孩子们!拿出你们青春的那一面嘛,未成年时干过的傻事儿都可以以一句“当时年纪小”一笔带过,混到老师的岁数,你们再犯傻别人会骂我当年没教好你们呀。
这样想想,人还真心都是“贱”的,被父母忽视的小孩最介意父母对自己的看法,得不到的恋爱最刻骨铭心,为人师的列位记住了给自己荣誉的尖子生,一辈子忘不了的却是让自己头疼的捣蛋鬼。顾晓蒙暗自思忖,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以张朵朵的悟性,不参加作文比赛,实在是太可惜了。
晚饭时,顾晓蒙跟吕翔谈起张朵朵,想让吕翔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跟张总打探一下张朵朵的兴趣爱好。
吕翔今天挨了张总的骂,一肚子的不乐意:“你省省吧,高考又不加分,费尽心思让她参赛,最后你有什么好处啊?”
“当老师,教书育人,教书其次,育人才最重要。如果都以分数出发,那每个老师配把枪,考不好直接枪毙最管用。”
吕翔不想帮忙,也不愿意说自己挨骂的事儿:“要这么说,就更不应该参加什么比赛了。你压根就不该给他们上课,每天带着学生到马路上扶老人过马路。扶老人过马路累计100次保送清华,而这个时候,学生应该正气凛然地表示,不去上大学,要坚守家乡十字路口,帮助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