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蒙终于还是把热过头的课堂气氛,拉回到正常范围了。学生们踊跃发言,评委们交口称赞的时候,顾晓蒙全身的重量都撑在讲台上,她看着张朵朵,想了很多:这到底是怎样一种青春期的躁动啊,虽然她也有过那样一个时期,但那种莫名其妙作弄某个人,持之以恒跟某个人对着干的情绪,她现在理解不了了。
课堂视频如晓蒙所料,下课后就已经在学生间流传并迅速被同事从视频网站上发现。不过好在副校长找她麻烦前,市教委派出的评委老师大多对顾晓蒙作为一个年轻教师能够勇敢地尝试给予了肯定,虽然他们希望以后用稍微温和一点的方式来创新。这一关,算是安全度过。
学生们并不知道这个结果,中午放学时,班长和几个学生来找顾晓蒙,跟顾老师道歉。班长告诉顾晓蒙,张朵朵和彭帅排演的时候都很正常,没想到课堂上忽然变了样子。之前顾晓蒙并没有想问张朵朵,班长的话却让她有些担心这两个孩子,这么费力辛苦的排演两套节目,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丢人么?
顾晓蒙下午自习课,特意把彭帅和张朵朵叫出来,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两个人都一副“有什么大不了啊不就是乐呵乐呵”无所谓的样子。特别是张朵朵,有点不屑地告诉顾晓蒙她太跟不上潮流了。
“老师你该感谢我们,我们是在帮你炒作,捧你。”张朵朵说,“转发过千,你就是无冕之王。”
顾晓蒙感到有点好笑:“张朵朵你文采这么好,为什么不用在正经地方呢?”
“有,她考数学的时候都用诗经证几何题。”彭帅替张朵朵解释,“特别范儿。”
幸亏这个时候,下课铃响了,要不然顾晓蒙可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俩人把对话进行下去。在顾晓蒙的眼里,这两个学生正在经历千篇一律的叛逆期——每个人的十六七岁。在两个当事人看来,他们是与众不同的。
两个学生的事,弄得顾晓蒙整晚都有点走神,就连吕翔拿到了项目,要回去上班这个变故,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她反复回想,除了升旗那件事,她好像也没有哪件事惩罚过彭帅和张朵朵,为什么这两个孩子要处心积虑处处跟自己作对呢?
晚上躺在床上,心情特别好的吕翔想跟顾晓蒙亲热一下,顾晓蒙极其扫兴地问起了张朵朵。吕翔自讨没趣,干脆点开张总的微博,链接到张朵朵的微博上,她关注了1000多人,只有50多个粉丝,她转发各种搞笑段子,每天坚持转发。
“很简单,她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吕翔给出了结论。
“那她完全可以跟我直说。”顾晓蒙并不认同。
“对于明星来说,黑比粉丝更珍贵,因为一个人要夸你,怎么夸都好,一个人要骂你,就必须把你所有的作品都仔细研究若干遍,找出漏洞。”
“唉,现在的孩子,以后班上除了抓追星之外,还得控制黑星族,这个更可怕。”顾晓蒙反复提醒自己。
吕翔却不厚道地笑了:“顾老师,你跟你妈现在都还是这样,我看你也没什么资格在这件事上挑张朵朵的毛病吧。”
顾晓蒙没说话,她已经睡着了。吕翔哭笑不得,他只好默默把手上撕开了一半的安全套,和废稿纸、烟灰一起倒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一大早,刘美琴上街买菜顺便去扔垃圾,看到吕翔随手扔掉的废稿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想知道吕志高到底能住上什么样的新房间。结果,好死不死,被她看见了撕开一角的安全套。刘美琴拿着垃圾桶站在那就又纠结了,本来她以为晓蒙同意生孩子就是不再避孕了,没想到吕翔还是不想生孩子。那自己应该帮晓蒙做一些什么呢?直接了当去找吕翔谈好像不太好,不谈似乎更难受。
于是,刘美琴又再度上演她之前经常使用的苦肉计。吕翔和晓蒙走后,刘美琴收拾屋子唉声叹气,吕志高忍不住问刘美琴怎么了。刘美琴告诉吕志高,孩子们走了,她觉得自己没意思。无论吕志高提什么建议,她都觉得没意思。最终,吕志高也被她弄得没意思了。俩人坐在一块,不约而同地想到要是有个孙子就有意思了。刘美琴就非常自然地说出了吕翔可能不想要,因为他还在避孕的事实。
当晚,吕翔回到家就被吕志高单独叫到一边谈了一会儿。吕翔得知丈母娘居然检查起了自己的垃圾,一下子觉得自己可能早就被扒光了展览着,自己竟全然不觉。刘美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想通过吕志高施压吕翔的行为,起了立竿见影的反效果。吕翔从此就没再用过避孕套了,他每每想起门外可能有人在竖起耳朵关注他和顾晓蒙的动静,他就浑身不自在,连翻身都尽量不弄出声音免得别人尴尬联想。
顾晓蒙第一个感觉到吕翔的变化:一到睡觉点儿就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尽量不碰自己,连翻身都生怕吵醒自己似的。顾晓蒙问吕翔怎么回事,吕翔只说最近工作比较累。顾晓蒙一听就知道这是吕翔随口编的,但她又问不出任何更有价值的信息。吕翔在这种庸人自扰的局面下,陷入了一种不可为外人知、知道也无法解决的障碍中:他怕这种人口密度太大的生活,但又无力解决。他曾经婉转地提出过想给吕志高和刘美琴在小区里租一套房子住,直接被吕志高削了一顿,让他跟儿子丈母娘一起住成何体统!吕翔又不敢跟老人说实情,不然吕志高肯定当天就回老家。吕翔只能拼命加班,希望多加班多赚钱赶紧换个两个卧室中间有二里地迷宫走廊的房子。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两人的结婚纪念日,顾晓蒙给吕翔打电话,接的却是他手底下的美女实习生小马。此时吕翔正因为小马工作出错,被张总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骂着。之前吕翔跟小马说过,自己已经为这个项目加班加点,连夫妻关系都受了影响,小马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吕翔。偏偏这个时候,吕翔的手机在他办公桌上响个不停。小马看见显示是“老婆”,怕顾晓蒙疑心,干脆接起来,跟顾晓蒙解释:“吕总在开会,等一会儿会让他回电。”
要不怎么说,美女是女人的天敌呢。
顾晓蒙放下电话就有点懵,吕翔什么时候升的吕总,她怎么不知道,是总工呢还是总经理呢?总不见得是总管吧。张总又是什么时候给吕翔配的秘书呢?据她所知,张总自己都还没有秘书。
小马不知道顾晓蒙是张总女儿的班主任,对公司情况比自己还了解。等吕翔被骂完从办公室出来,赶紧邀功:“吕翔,你老婆来电话了,我替你接了,说你在开会,你赶紧给她回个电话吧。”
吕翔本来就碰了一鼻子灰,压根没想到小马这个电话接出了这么多弯弯绕绕,晚上又得加班返工,他根本就无心无力解释,干脆没有回电话。
如果这时候,顾晓蒙放弃理智做一次没下限的善妒妇,冲到公司去堵吕翔,她马上就会发现吕翔没在开会但确实也在加班。但偏偏,她告诉自己要冷静,毕竟,吕翔除了突然不碰她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怪异表现了——对,不可能更怪异了。总之,顾晓蒙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做了那个得体的女人。她把疑问压抑在心底,默默地回了家,也就意味着吕翔当晚的去向,成了她的心结。
直到晚上十一点,全家都睡下了,吕翔才回家。开门声惊醒了客厅的吕志高,吕志高坐起来又“听”了一会儿电视。洗漱的声音又弄醒了刘美琴,刘美琴出来上了个厕所。一所已经进入睡眠的房子,因为吕翔回家又重新活跃起来。觉轻眠浅的两位老人,直到吕翔进屋,都还在客厅活动。
自己的卧室里,顾晓蒙犹豫再三,问吕翔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秘书,为什么最近很奇怪。
吕翔终于崩溃了:“就这么大点地方,你妈磨个牙我都能听见,你说我能不奇怪么!”
才问了一句吕翔就炸毛,顾晓蒙笃定里面有事儿:“你冲我吼什么吼啊!你自己说你最近是不是有问题……”
刘美琴和吕志高听见小两口忽然吵起来,隔着门在外面劝,但越劝吕翔越烦躁:“你们就当听不见,行不行,我求你们了!”
今年的结婚纪念日,差点变成离婚纪念日。顾晓蒙不理解吕翔为什么忽然就因为家里人多变得扭捏腼腆,吕翔不明白刘美琴为什么去会查自己的安全套,刘美琴不明白吕志高为什么没跟吕翔说明自己只是关心他们要小孩的事,吕志高不明白顾晓蒙为什么吕翔一回来就挑起争端……虽然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但好消息是吕翔终于把刘美琴气死王红的怨气,转移到了其他事情上。
第二天,都没睡好的四个人在早餐桌上没再提昨晚的事。刘美琴忧心忡忡地喝着稀饭,置身事外地替女儿担忧。她已经明白吕翔的问题所在,或者,姑且算是个问题吧。她不认为自己也是焦点,她始终都是随时可以走的。吕翔的焦虑倒是忽然提醒了她,吕志高跟小两口挤在一起确实太不方便了,自己必须采取行动。吕志高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他也想好了怎么做。
等两个人年轻人都上班走了,刘美琴主动跟吕志高聊起了养老的问题,把法制节目上看的案例,全部换成身边的七大姑八大姨的,举了一堆例子:从七姑在儿子家养老白天家中无人突发脑梗瘫痪,讲到八姨的女儿为照顾重病的八大姨出了灾祸,九舅的儿子吸取教训给父亲雇了保姆,结果老人的钱全被保姆骗了,只有十叔用退休工资住进养老院,闲暇时间跟养老院里的其他老人打麻将赚钱补贴儿女,获得了永恒的幸福。
“还是养老院照顾得好,我到加拿大就直接住养老院。”刘美琴想用生动的案例与自身的崇高理想说服吕志高赶紧自己掏钱去养老院等位,“我听说就这个楼14层有个老太太一开始死活不住养老院,结果去住了几天反而不愿意回家了。”
可惜了刘美琴步步为营、滴水不漏的说服技巧,吕志高压根一个声母都没听进去,他从昨晚儿子和儿媳吵架时,就想好怎么办了,当务之急是得把刘美琴打发走:
“是吗?要不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情况?”
刘美琴一听有门,二话没说蹬上鞋就上楼了,她想好了,吕志高的退休金要是不够住养老院,她就算在加拿大打麻将赚洋老太太的钱,也要把吕志高送进养老院去,还必须是全托!刘美琴本想上楼坐一会儿就下来,结果呢,跟邻居一直从养老院护工不好请一直聊到邻居家忙工作的儿子直到而立还没谈过恋爱,聊到最后,刘美琴都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来的。
吕志高则在刘美琴刚出门,就直奔订票点,买了一张时间最近的回家车票。吕志高打算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生米煮成熟饭,大不了,等他老得不能自理了,刘美琴也去加拿大养老了他再回来,这几年还是得让儿子和儿媳过年轻人的日子。吕志高收完东西刘美琴还没回来,吕志高就给所有人留了个字条,本来他心情挺愉快的,但一想到刘美琴假装向往养老院的表情,吕志高就有点心酸:刘美琴这是要强给别人看,眼泪往肚子里流啊。别人的家务事他不好多管,就在留言条上加了一句:做父母的老了,事儿多、话多,都是为你们着想,老人也怕孤独。
可是话加上去,吕志高怎么看怎么不对,怎么弄得跟自己含恨而走一样。他又把那句话给划掉了,重加了一句:我想趁年轻再跟老伙计好好乐呵两年,以后等走不动了再来接我。
虽然还是觉得别别扭扭的,时间不等人,吕志高把条放在桌上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