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大雨了。这里远离大海,气候干燥。很少下雨。下大雨更少。可真要下起来,这里的大雨,不但很大,还很猛。像是天顶上,有一条大河,叫天河。河边站了无数人,天上的人,一样有男有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个瓢,把天河的水舀起,一齐朝大地泼来。
一看下大雨,大家全往屋子里跑。只有一个人,看到下大雨,不往屋子里跑。却要往雨中跑,往荒野上跑,往大草滩上跑。
这个人就是阿布。
跑到了雨中,让雨从头顶泼下来。泼湿了头发,泼湿了衣服。还嫌湿得不够透,干脆把扎着头发的卡子取掉了,让头发散开了,让雨来淋。穿着的军外衣,也脱掉了,扔到了一边。只穿了衬衫,让雨水直接淋湿皮肤。
在雨水中不停地跑,跑得很热,跑得出了汗,雨水很凉,落到身上,却并不觉得冷。边跑还边喊,喊的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也听不出喊的什么,这会儿,喊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喊出声音来。不但放开嗓子喊,张开双臂喊,还仰着头,对着天上喊。好像在为天上的人,为那些正往天下泼水的人喊加油。让他们把雨水泼得更快些更多些。
跑着跑着,不知跑了多久。突然一下子,阿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阿布不跑了。阿布栽到地上。地上全是草,草让雨水冲得很干净,显得极青极绿。阿布趴在草上,趴了一会,一下子翻过身,摊开了四肢,在青绿色的草地上,摆出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雨还在下,下了好大一阵了,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下得更大了。雨好像在生谁的气,故意有一种方式,来表达它的情绪。仰面朝上的阿布,看到稠密的雨水,在空中连成了一片。像是挂在天上的一条河。阿布这会儿,已经已经进入到了这条河中。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条鱼。正顺着这条河,朝上游。游啊游啊,游到了天上。于是他看到了许多天上的人。天上的人,好像和地上的人,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正想看看,到底有什么不一样。那些人却一下子不见了。再一看,好像有几只狼,正朝她走过来。
阿布睁开眼,转了一下头。真的看到了三只狼,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一下子高兴起来,想着是独耳来找她了。雨水落下来,在眼前挂了道帘子,看不清楚。等到狼走近了一些,看清楚了。阿布呆住了。它们是狼,可它们不是独耳。那只走在最前边的一只狼,头上的耳朵一只也没少。还有,独耳腿没有毛病,可走在前头那只大狼,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阿布想起了那只老公狼。那只夺去了阿柳生命的老公狼。阿布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大雨中和它相遇。
2、
没有看错,朝着阿布走过来的狼,的确是老公狼。
和人打交道多了。老公狼也了解了人。它已经能一眼看出出现在眼前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它还知道男人比女人厉害,尤其是手里有枪有刀的男人,一定不能去惹。正是知道了这一点。在胡杨林里,它才没有朝两个男人发起攻击,而只是杀死了他们骑的马。
相对来说,女人很容易对付。冬天时,在风雪中遇到的那个女人,让老公狼明白了。同样是人,女人却有点像羊。吃掉一个女人,似乎比吃掉一个羊还要容易,并且女人的肉,似乎比羊的肉,更鲜美。不过,女人好像也明白这一点。女人出门时,很少会一个人。并且身边总是会有一个或几个男人陪伴。要想碰到一个单独游荡的女人,实在有些不容易。
下着大雨,往大草滩上跑,是肚子太饿。想来打点野食。根本没想到会遇到人。更没有想到会遇到个女人。并且这女人已经躺在了地上,摆出的姿态,似乎就是要把自己献出去的样子。老公狼一看这女人的样子,整个心激动得要跳出来。
这个机会,是老天给的。老公狼和它的两个伙伴当然是决不会放过了。
三只狼,从三个方向围住了阿布。站起来跑,已经来不及。就算能来得及,也不可能跑过狼。大雨还在下,人全在屋子里躲雨,没有走出来。就是走出来,雨织成的幕,很厚,遮住视线,也一样什么都不能看见。
老公狼凑近了阿布的脖子。和别的动物一样,脖子也是人的要害处。阿布的脖子,看上去皮薄肉细,似乎轻轻一咬,就能咬断。只是凑近了,还没有碰到,就闻到了一股香味。老公狼的口水,止不住往下掉。
呼出的粗气,掉下的口水,散发着腥臭味。让阿布很恶心,却又没法躲开。阿布也不想再躲。看来,真的要死了。
从来没想到过死。才二十多岁,觉得死是很远的事。没想到,说来,就来了,来得这么快。让她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不过,再一想,早晚会死。死了也有死的好。好多事,不想了,不用管了。不会烦了,不会苦了。倒也落得个清静。刚才想着,要变成一条鱼,顺着雨水,游到天上去了。现在看来,不用变成鱼,也能走到天上去。再说了,占石去了。说不定,到了天上,还能见到他。倒可能会有许多地上没有的乐趣。
老公狼嘴里喷出的气息,越来越粗,越来越热。也就是说,老公狼的利齿,离阿布脖子,越来越近。近得让阿布看到了狼眼睛中晃动的死神。死神很难看,是副白骨架子。阿布不想看,阿布闭上了眼睛。好像她已经死了。
就在老公狼张开大嘴,马上要咬到脖子时,阿布发出了一声尖叫。这声尖叫,尖得像刀子,扎到了老公狼身上。把老公狼吓得连退好几步。
不过,往后退了几步,不等于能把老公狼吓跑。老公狼回过神来,变得很生气。觉得这个女人,有些不太顺从。决定要给阿布一个厉害瞧瞧。老公狼一下子跳起来,跳得很高。从高处,朝着躺在地上的阿布扑去。
老公狼要让阿布一下子没有命。
跳起来,扑过去。却没能扑到阿布身上。不是它扑得不准,也不是阿布躲开了。而是老公狼跳起来时,被迎面飞来的一个东西,撞到了一边。
这个东西很强硬,像块大石头。老公狼几乎一下子被撞晕了。
那个东西,当然不是大石头。它是一只狗。它是一只狼。狗叫黑风。狼叫独耳。黑风和独耳,从空中落下来,站到了阿布跟前。
它们看了看阿布。好像对阿布说,我们来了,你没事了。
黑风和独耳的突然出现,让老公狼很气愤。看来,要吃上这顿鲜美的大餐,没有那么容易了。得首先把这两个讨厌的家伙收拾掉才行。
这两个家伙,老和它过不去,早就想收拾它们了。可每次都有人帮它们。让它总是吃亏。
看来,这次是个机会。下着大雨,人都在屋子里,没法帮它们。而眼前这个人,是个女人,想帮它们,也没那个本事。再说了,它这边,还有两个伙伴相助。三个对二个,明显占优势。
看明白了这一点。老公狼不再逃跑,而是带着两个伙伴,朝着黑风和独耳母狼扑了过去。
老公狼很凶狠,黑风怕独耳母狼受伤,自己先冲了上去。
独耳母狼去对付另外两只狼。
是场真正的厮杀,都想要对方的命。不过,差不多的力量和勇猛,差不多的尖齿和利爪,使得它们的打斗,很难一下子分出高下,见到胜负,决出生死。
于是这厮杀就显得更惨烈。
大雨还在下。只是厮杀时飞溅起的血花,让一些雨点改变了颜色。
躺在草地上的阿布,早已经坐了起来。一下子,她不会死了,没有事了。连一点伤都不会受了。包括眼前的厮杀,也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这时的阿布,完全可以站起来,离开这个地方。让狼和狼,让狼和狗去拼个你死我活。不管谁死谁活,只要阿布自己不说,没有人会说阿布做错了什么。
阿布真的站了起来。真的转过了身。朝着营地方向走去。不过,阿布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停下来后,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沙枣木的木棍。
沙枣木木棍,不但坚硬,上面还有尖利的刺。
看到独耳母狼对付两只狼,有些对付不了。阿布决定先去帮独耳。
高举起木棍,喊叫着,阿布冲了过去。
这时的阿布不像是个女人了。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看起来,她更像一个怒汉。
木棍在空中舞动,带起呼呼的风声,碰到落下的雨水,扬起一片水花。
一棍子打在狼腰上,一只狼嗥地一声怪叫,趴在了地上。
另一只狼,一看阿布的木棍这么厉害,有些害怕。不想也被打断腰肢,趴在地上。决定不再恋战,赶紧转身逃走。
阿布和独耳一块转过身,想去帮黑风。却发现黑风不见了。再一看,脚下流淌的雨水中,有红色的血。赶紧顺着血水跑过去。
不远处,有一片深草。血水从里边流出来。阿布拨开草丛一看。阿布呆住了。
黑风躺在地上,全身是血,那只老公狼,也躺在地上,也全身是血。同样,黑风咬着老公狼的脖子,老公狼也咬住了黑风的脖子。
它们几乎就在同时,咬断了对方的脖子。
3、
大雨,一下子不下了。唰地一下,天就晴了。先是天边出现了一道虹。那虹像一座桥,从地上一直伸到空中。似乎顺着这座桥,就能走进蓝天白云里。老天不会随便搭这样一座桥。一定是有它的安排。只是老天的想法,我们并不能太明白。没有过多久,那桥好像完成了任务,就消失了。接着,太阳就出来了。雨后的太阳,特别地亮。
开荒队员们从地窝子里走出来,同时走出来的,还有支齐。他们扛着农具,走到大草滩上准备继续干活。走着走着,他们不走了。全站了下来。他们看到了阿布。看到阿布坐在草地上,怀里抱着黑风。身边站着独耳母狼。而在旁边,躺着老公狼的尸体。
他们还看到,不管是阿布,不管是狼,还是狗,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整个身体,全都被血染红了。
这天下午。没干活。大家一块儿,把黑风埋了。埋在了大草滩上。
野草也开花。花不大,可很香。在草中间走,看到一朵好看的,弯下腰,摘下来。走了没多大一会,手里拿了一大把。
阿布走到一座坟墓前,把手里的花放到墓碑上。
站到墓碑前。看着墓碑。
很静。不能有声音,一点声音,全能听见。草叶动一下,都能听见。
阿布身后,一个人走过来。离那么远,就听到了脚步声。听到了响动,阿布没有回头。不回头,也知道走过来的人是谁。
脚步声不响了。支齐站在了阿布身后。
阿布说,我很后悔。
支齐说,你后悔什么。
阿布说,我该早嫁给他的。
支齐说,这是老天的安排。
阿布说,不,这是你的安排。
支齐说,阿布,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
阿布说,有些事,我忘不了。
支齐说,阿布,嫁给我吧。
阿布转过身,看着支齐。
支齐说,除了你,我不会再娶别人。
阿布说,你真的要娶我?
支齐说,是的。
阿布说,可你已经当上副场长了。
支齐说,我就是当上师长了,也要娶你。
阿布说,好吧,我可以嫁给你。
支齐脸上有了笑。
阿布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支齐说,你说吧,不管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哪怕是要我的命。
阿布说,辞去副场长。
支齐说,你说什么?
阿布说,只要你辞去副场长,我就嫁给你。
支齐说,你别开玩笑。
阿布说,我说的是真的。
支齐脸上的笑没有了。
4、
看到支齐脸色不好,问支齐怎么回事。支齐说阿布答应嫁给他了。盘砣说这是件高兴的事啊,怎么会脸色不好。支齐说可阿布提了一个条件。盘砣问什么条件。支齐说让他不要当副场长。
盘砣一听,愣住了。只愣了一会,盘砣就不愣了。反而笑了起来,说阿布不会这么糊涂,阿布这是说气话。等气头过去了,就不会这样想了。
支齐说阿布不是开玩笑。能听出来,阿布说的是真心的话。支齐说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看出支齐有些为难的样子。盘砣问支齐是不是动了什么念头。盘砣说支齐不管怎么想,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连副场长都不要了。
支齐说其实好多人都没有当官也一样活得很好。盘砣马上批评支齐不能这么想。说让他当副场长可不是送给他一个官,那是组织,是党和人民压给他的担子,是要他为祖国出更大的力,做更多的事。
支齐说这些道理他全明白,只是不能娶上阿布让他心不甘。
盘砣让支齐不要想那么多,要全身心扑在烧荒这个大事上。盘砣说他会去找阿布做通阿布的工作。对阿布盘砣说他还是了解的。阿布还是个懂事理求上进的女兵。他还是有把握让阿布甘心情愿做支齐新娘的。
不过,马上就要开始烧荒了。盘砣打算等到烧过荒后再找阿布好好谈谈。说真的,尽管上次让阿布在一份结婚报告签字,阿布没有签。但盘砣并不认为阿布心里边是真的不想嫁给支齐。
女人也要面子。有时比男人还要面子。
知道明天要烧荒了。好多人跑到大草滩。
天黑了也不走。
就在大草滩边,捡些柴禾,月亮出来,点起篝火。
大家围着火,扭起了秧歌。扭秧歌,阿布扭得好。她在头一个,领着大家扭。
花木兰也要跟着扭,不让她扭,让她唱戏。
独耳狼,还有狼兄弟。也跑来凑热闹。围着人群跑来跳去。它们也许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只是因为和人好,看到人高兴,它们也跟着高兴。
有些人,一下子看到狼,有点怕。可过了一会,看到狼,和人挺亲,就不怕了。而好多孩子,一见到狼,不但不怕,似乎还有点喜欢狼,到处追着狼看。还有的孩子,伸出手去摸狼。大约,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这是狼。他们想着,这肯定是狗。孩子这么做,大人也不管。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狼不咬人。
真的像是在过一个节日,一个狼和人一起狂欢的节日。不过,和别的节日不同。别的节日,只要过了这一次,就会有下次。而这个节日,不但很快就会消失,而且会有可能再也不会出现。
因为,明天以后,这里就会开始一场大烧荒。
烧荒过后,这里不再有青草如浪。更不会风吹草低见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