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变得越来越清楚了,可是随着影子的清楚,盘砣和支齐的脸上,却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马队,而是一个狼群。
为了少耗一些体力,把枪给扔了,连唯一的一把刀已经扔掉了。就算那把刀,还在手上,其实也不会有一点用。因为,他们的胳膊不可能再有力气去挥动了。
除了睁着眼看着一群狼朝着他们走过来,他们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尽管这会儿,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还在喘气,可实际上他们和死人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了。
两个人不想再去看那群狼了,他们不由得相互看了一眼。同时伸出了一只手。他们的手抓在了一起。他们笑了一下,好像在说,到了阴曹地府,也别松开手,我们还要在一块和鬼魂拼斗。
突然觉得太阳不那么晒了。好像没有太阳了,好像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是一片阴凉。睁开眼,想看看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却又看到了一群狼。
真是一群狼围住了他们。不是太阳没有了,是狼的身子把太阳挡住了。投下来的影子,让他们觉得有点凉快了。
他们又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平静了。一般来说,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并且不再害怕。都会是这样的表情。
脸上感觉到了狼呼出的腥臊的热气,还有那带刺的舔来舔去的舌头。
好像一下子,有好多狼嘴,从不同的部位咬住了身体。狼似乎打算要让他们在一瞬间变成碎片。
不过,狼们并没有马上这么做,它们的嘴并没有太使劲,它们好像早就商量好了,要怎么样来对付他们。它们在咬住了两个人后,又一起朝着一个方向移动了四蹄。
不大一会,两个人就从原来的位置挪到了那几棵野树下。野树下,真的不但有树荫,还真的有一汪泉水。看来狼也想找个好环境,来美美地享受这顿大餐。在怎么过好日子这一点上,狼从来都不比人差。
仍然闭着眼。谁都不愿意看着自己被生吞活剥。
等着咬在身上的狼嘴,发出咔嚓的声响。却发现身体一下子轻松了。所有的狼嘴离开了。
这个时候,不能不把眼睛睁开了。一直等着的事,总是不发生。不能不看看为什么。一看,看到一群狼真的退到了四周。
而在他们的身边,在他们脸的一边。就是那汪正冒着小气泡的泉水。先不管那么多。哪怕是死,也不能让自己太渴,也不能太难受。两个人顾不上别的,一块把头埋进了泉水里,喝了个饱。
烈日下的大戈壁上,水就是命。有了水,就有了命。可盘砣和支齐却没法这么想。因为,在他们身边,有群狼。
水给了他们命,可狼还可以要他们的命。现在,盘砣和支齐不能不去看看这群狼了。他们实在不明白,这群狼还在等什么。
一只狼一只狼地看过去。狼的样子,粗看上去,似乎差不多。但仔细一看,还是不同。看到了一只狼,支齐目光不动了。
因为这只狼,少了一只耳朵。当然在独耳狼的身边,还有黑风。和狼站在一起,黑风看起来,不像狗,更像是狼。不过,支齐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黑风看到了支齐在看他,知道支齐认出了他。就朝支齐走过去。走到了支齐跟前,伸出舌头,在支齐的脸颊上舔了一下,好像在告诉支齐,不用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接着,独耳狼也走过来,也像黑风那样对他。也用动作告诉支齐。让支齐放心,他和盘砣不会有事。黑风这么做,支齐明白。独耳狼这么做,支齐有些迷惑。怎么说,独耳狼也是狼啊。
看出支齐目光还是有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独耳狼就仰起头叫了一声。这一叫所有的狼,都跪了下来。朝着支齐和盘砣。好像在举行一个仪式,要让他们做狼群的首领。
支齐和盘砣知道,他们不会死了。
一群狼要致他们于死地,另一群狼却要让他们活下去。荒野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三个小时后,先前听到的马蹄声,才从远处的天边传来。带铁的马蹄敲打在铁色的戈壁上,像敲在鼓面上一样。鼓点急骤而密集,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大。很快,一群快马出现了。不过,这时,盘砣和支齐已经喝了水,有了力气,可以说他们已经没危险了。
3、
在床上躺上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醒过来,看到花木兰坐在身边。
花木兰不但坐在他身边,还抓住他的手。
花木兰眼圈子发青,看得出,这一天一夜她没有睡觉。就是睡了,也睡得很少,也没有睡好。
果然是这样。看到盘砣醒过来,花木兰高兴地说,你醒了,太好了。我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说完,往盘砣身边一躺,倒下头就睡着了。
盘砣坐起来,坐在花木兰身边。看了花木兰一会。走到桌子旁边,写了一封信。
信写完了,看到花木兰睡得正香,被子却没有盖好。盘砣帮着盖好了。然后,把信放到了枕头旁边。
信上并没有写多少字。只有几行。说了几个意思。一是谢谢花木兰照顾。二是表示歉意,让花木兰受了委屈。三是花木兰可以离开,想去什么地方都行。四是说他没有什么财产。参加革命这么多年,只有二千元的积蓄,在桌子的抽屉里,让花木兰离开时,全都带上。
信上最后说,按说是该送送的。可马上就要烧荒了,他没有办法,得赶紧赶到大草滩去。
放下信,盘砣又看了花木兰一眼,转身拉开门,骑上马奔向大草滩。
烧荒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做好。
看到盘砣来了。支齐说盘砣。都准备好了。说盘砣不用过来。说盘砣应该在家再休息一天。
盘砣说,怎么,不想让我参加。想一个人立功啊。告诉你吧,没门。有罪同受,有功也要同得。这两天,我哪都不去了,也住在大草滩。
听到盘砣这么说,支齐笑了。
支齐说,你早就该这样了。
这一说,想起了花木兰。看到盘砣一个人来了,没有带花木兰。问盘砣,花木兰呢。
盘砣说,她不来了。
支齐说,她怎么能不来,她可是我们烧荒队的一员啊。
盘砣说,她走了,不会再来了。
支齐说,你说什么,她走了,去什么地方了。
盘砣说,不知道,反正,她走了。
谁说我走了。
身后响起说话声。
盘砣和支齐回头一看。看到花木兰骑在马上,穿着一身军装。到了下野地,当了干部,给花木兰发了军装。可花木兰一直不穿。说没有穿过,不习惯。不穿就不穿,反正也不是真正的军队。不穿也没有人说。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穿上了军装。穿上军装的花木兰,有点像换了一个人。看上去,更好看,更精神了。
花木兰从马上下来,走到盘砣跟前,对盘砣说,你呀,真是没良心,我守了你一天一夜,你醒了。倒不管我了,扔下我,自己跑了。
说得盘砣真有些不好意思。
看到人家两口子说话。支齐就走到了一边。
花木兰说,你真想让我走啊。
盘砣说,你该走的。
花木兰说,就算我真该走,也得让我看了这场大烧荒再走吧。这片大草滩上,也有我流下的汗水啊。
4、
来到烽火台上。
盘砣和支齐要在这里为大烧荒做最后的布署。
用望远镜朝大草滩上看。看了一会,看到独耳母狼,看到狼兄弟的狼群。
盘砣说,是这群狼救了我们。
支齐说,还有黑风。
盘砣说,想谢谢他们,都没办法谢。
支齐说,这一烧荒,怕是再就难见到它们了。
盘砣说,不知道它们找到新家了没有。
支齐说,它们也许会无家可归。
盘砣说,不用为它们愁。荒野大着呢。随便一个地方,都是它们的家。
支齐说,好像有点对不住它们似的。
盘砣说,是啊,要是早认识这群狼,也许我们会另找一块地方来开荒。
支齐说,也许是吧。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改变了。
盘砣说,没办法,只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打江山,不知有多少人献出了生命。
支齐说,是啊,牺牲几只狼就更不算个什么了。有些道理,其实很简单,可真要想通,并不那么容易。
说到这,盘砣说出了他和花木兰的事。其实这个事,支齐已经知道。可他的样子,却像头一次听说。一脸吃惊。盘砣能说出这件事,说明他真的想通了。真的不把这个事当个事了。不然他不会对别人说。
盘砣说他差一点犯个大错误。说他为那个事,甚至有了不想活下去的念头。盘砣说,那天他跑到胡杨林里,其实是打算结束自己生命的。盘砣说他真是太愚蠢太荒唐。盘砣说如果为这样一件事,连命都不要了。不说是对不起自己。首先,他就对不起死去的许多革命先烈,更对不起培养自己成长的人民和党。作为一个国家干部,不知肩负着多少重大的使命,他怎么能够就因为一个女人丢掉自己的责任呢。
站在烽火台的垛口前,朝着一片辽阔的荒野,盘砣继续说道,你看,我们赶走了日本侵略者,打败了国民党军队,把封建主义变成了社会主义。现在,我们又来到了这个地方,在荒原上建起了农场,把大戈壁滩变成了良田。而且,过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建成共产主义。你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比我们更伟大。还有什么事业,能比我们干的事业,更伟大。没有,肯定再没有了。
盘砣转过脸,朝着支齐笑了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得很自豪。是啊,要是这么一说,和花木兰的那个事,实在不重要,不算个什么事。不知为什么,听盘砣说话时,支齐耳根子一直在发烧。听起来,盘砣是在说自己。可每一句,都好像用针刺支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