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要去干活时,支齐不给阿布派活。
阿布问支齐为什么不给她派活。
支齐说,交给你的任务,你还没有完成。
阿布知道支齐说的任务。
阿布说,这个任务有点难。
支齐说,再难你也得完成。
阿布说,好吧,我去。
支齐脸色一直不好。听阿布这一说,有了变化,变得好看了一点。
阿布骑马走了。
朝着东边走,迎着太阳。
看上去,像走进了一片光芒里。
回来时,朝着西边走。
这时太阳快要落了。阳光不那么亮,带了些暖色。
照在脸上,看上去,像涂了胭脂。
站在路口,支齐看着阿布走过来。
不问阿布。只是看着阿布。
阿布朝着支齐摇摇头。
支齐脸色又不好看起来。
支齐转过身走开了。
连着好几天,都是一种结果。
支齐觉得有点怪。
想给盘砣打电话,问问这个事。
可这个事,不是别的事。自己不说,别人不好问。
支齐没有问。
再一天,看着阿布骑马走了。
算着阿布快要走到场部了。支齐也骑上马去了场部。
到了场部先去机关的院子看了看,一看没有看到阿布的马。
再到场部别的地方转,转到了商店门口,看到了阿布的马。
马拴在商店门口的树上。
支齐走到了商店门口,没有进去。站在窗子前透过玻璃朝里看。
看到阿布正和卖东西的营业员在聊天,她们边说边笑,那样子分明已经十分熟悉。
真想冲进去,把阿布揪出臭骂一顿,再把她像押俘虏一样押回大草滩。可想想阿布虽然还是他的手下,可身份已经发生了变化。
再说了,现在看到的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没准阿布想着有一天时间,并不太着急,先逛一会商店,再去机关的院子。
让自己冷静了一点。支齐悄悄地离开了商店的那扇窗子。退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树林里,透过树枝的缝隙,能看到阿布的坐骑。
到了快中午时,阿布从商店里走了出来。她骑上马,走到了一个小饭馆。下马走进去,不到五分钟又出来了。手里拿着馒头,边走边啃咬着。
再骑上马,顺着一条路朝前走。这条路从场部机关院子门口过。看来阿布是要去干交给她的事了。支齐一直看着阿布骑着骑走到了机关院子门口。
到了门口,阿布勒住马,让马停了下来。她朝着里边看了两眼。突然像是有谁抽了她一鞭子,使她不由得把双腿一夹,胯下的马马上飞奔起来。
没有想到阿布会来这么一下子,等支齐回过神再看过去,阿布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只要马蹄踏起的烟尘还在飘荡着。
支齐当过侦察兵,他想跟踪一个什么东西,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东西,要想甩开他可不容易。
不大一会,支齐就发现了阿布,正骑着马朝着大草滩方向跑去。支齐有点明白了,可并不全明白。根据阿布骑马的速度,要跑到大草滩,早早就能赶到大草滩。可阿布都是太阳快要落山了,才回到营地。分明这段时间里,她还做了别的事情。
支齐想知道阿布做了别的什么事情。
支齐也骑着马,跟着阿布很容易。并且还能做到不让阿布发现他正跟着她。
2、
青年母狼很渴,它想喝水。
抬起头,朝着刮过来的风,用鼻子嗅了嗅。嗅到了湿气。知道离那条叫古尔图的河已经不远。
它真的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有水还能救它的命。如果马上能喝到水,它还不会马上死。它还可能再活一些日子。能活多久,青年母狼不知道。也没有想那么多。一个快死的狼和一个快死的人一样,只会想着怎么样才能不死。
青年母狼知道了怎样能不死,却不等于它不会死。因为它已经没法走到芦花湾了。走不到芦花湾就喝不到水。喝不到水就会被渴死,就会被太阳这团火烧死。
就在这时,青年母狼看到一个东西,朝它走过来。这个东西不是人,人是两条腿,这个东西是四条腿。开始离得远,只能看出是四条腿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那个东西走近了些。它稍稍看清楚了些。
它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分明是一只狼朝它走了过来。它马上想到是它的伙伴来救它来了。在狼群里,它还有几个朋友,平常它们一块攻击黄羊野鹿,躲避猎人的子弹,算得上是生死至交。这会儿,它大难临头,它们不会不管。它担心伙伴看不见它。使出全身力气叫了一声。
这一叫,那伙伴果然朝它跑了过来。越跑越近,等跑到跟前,看得很清楚了。青年母狼傻了。
跑过来的东西,看起来,真的像一只狼。可却真的不是一只狼。他是一只狗。一只很大的狗。看起来,比狼群中的公狼还要高大。
狗和狼长得很像,可他们却是仇人。仇人相遇,一定会拼个你死我活。
青年母狼很想站起来,和这只大狗拼一下。可它只是想了想,身子却没有动。不是不想动。是没法动。
青年母狼闭上眼睛。看来,想多活一会,已经不可能了。
这时,偏偏肚子里的小生命动了一下,它的心一下子酸疼起来。它知道,它一定要死了。但不是被渴死,也不是被晒死。而是被一只大狗咬死。它会死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也会跟着死。
想到孩子也会一起死。母狼就哭了。母狼也和女人一样,一悲伤就会哭。母狼哭时,也会流出泪水。
母狼很渴,母狼想到了雨。母狼把眼睁开,看到了太阳。天空瓦蓝。没有雨,一滴雨也没有。
3、
马跑着。跑得很快。跑到古尔图河边。过了桥,再走不了多大一会,就可以到营地了。
走到河边的阿布,没有过桥。扯了一下缰绳,让马转了方向,顺着河边的堤岸走。
走到了一个很大的水湾处,阿布停下了马,从马上跳了下来。丢开了马缰绳,让马自己去找青草吃。
阿布走到了水边。水很清,清得像镜子,阿布站在水边照了一会。
阿布开始脱衣服。天热,穿得衣服少。几下子,就把衣服脱掉了。
阿布朝水里走去。手里拿着脱掉的衣服。水深过了腰,还朝前走。又走了几步,水把手里的衣服湿了。
阿布不走了,站在水里,搓洗着衣服。
水湾的四周长着苇子。苇子又高又密,立在那里,像墙一样。
支齐站在了这堵墙的后边。
他看到阿布钻过了堵墙。
苇子的墙挡着,看不见阿布。可听到水被撩动的声响。
不用看,也知道阿布在干什么。
靠着苇墙坐下来。
没有风。苇叶子不动。很静。
水的响声变大了,大得好像水花正在飞溅,马上要泼到他身上。
慢慢地转过了身子。
脸贴到了苇墙上。苇墙真的很厚,什么都看不见。
苇子是活的,会动。手伸出去,轻轻地拨开了一条缝。
阿布洗好了衣服,把衣服从水中捞出来,拧干净了。
阿布从水里走出来。
从深处往浅处走,藏在水中的身子,一段段露出来。
站到了水边的沙滩上,许多水珠顺着起伏的身子滚落下来,打湿了双脚四周的沙土。
朝着一棵红柳树走去。
走到了红柳跟前,把洗好的衣裤,在树枝上摊开。
长短不一样,大小不一样,颜色也不一样。一齐挂在树上,像一种旗子,在风中微微飘动。
晾好了衣服。转过身,又往水边走。走到水边,站了一会。把两只手举起来,举得很高。整个身子跟着往上挺。原来一些地方,就很挺。这样一挺,就显得更挺。好像要挺给谁看似的。
挺了一会,突然跳了起来。跳得很高。跳起来,再落下来,双脚不在地上。整个人,斜着扑向水面。一声响,水花四处飞。看不见人了。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
过了好一阵子。阿布从水里冒出来。憋得有些时间久,出了一口气,很长。头发上全是水,使劲甩了一下,甩出一片水花,湿了阳光。
水从远处雪山流下来,很清凉。呆在里边,人不是鱼,不能在水里老呆着。在水里呆一会,会走出来,晒一会太阳。水边有一块沙滩,又软又平。阿布躺在上面,摊开四肢,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太阳像火一样,晒在树枝上的衣服,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干透了。
衣裤干了,并不着急着穿在身上,等着太阳西斜,河里的水,有了暖色。阿布才会去穿衣服。
穿衣服的动作很慢,有点不想穿似的。
等到阿布骑到马上,整个人,看上去,很鲜亮。
身子舒服了,心里也畅快。顺着河道朝木桥走过去时,阿布嘴里哼着歌。
一首老家的民歌。小时候就会唱。同样的歌,不同的时候唱,听着味道不一样。
只是唱着唱着,阿布不唱了。不是不想唱了,而是没法唱了。
转过弯,走上河堤时,她看到了支齐。
一匹马站在桥上。支齐坐在马上。
桥并不宽。一匹马往中间一站。差不多把整个路挡死了。
4、
第二天早上,集合去干活。支齐对阿布说,拿上镰刀去割草吧。
阿布说好。阿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欢快。
镰刀好几天没用了,挂在墙上,墙有些发潮。镰刀生锈了。锈了的镰刀可不好使。没有好镰刀,割起草来,会很吃力。
正发着愁。占石走到身边。
占石说,我的镰刀刚磨过,拿去用吧。
阿布说,你用什么?
占石说,我用坎土镘。
阿布说,割草怎么能用坎土镘。
占石说,不让我割草了。
阿布说,让你干什么去了?
占石说,让我去挖渠了。
阿布说,你有力气,才让你去。
占石说,干活时,不能帮你了。
阿布说,谁用你帮。
割草的和挖渠的,只是干的活不一样,都在大草滩上。离得并不远,站在高处,两群人,可以互相看见。但想干活时,互相帮个忙。休息时,坐在一起,聊聊天,打打闹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割草还是挖渠,都是开荒,都是工作。说重一点,都是干革命。让去干什么,都不能说不字。
嘴上不能说不字,心里说不。心里说,白说。说过了,一样得去挖渠。只是心情有些不好。
占石有些生气,阿布可不生气,知道是支齐故意这么安排,反而更高兴。
干活时,支齐可以让占石离阿布远一些。收了工,不干活了。支齐就没办法了。
占石还是去串门子。
过去去串门子。一看他来了,别的人就走了。阿布和阿柳好,阿柳也走。对阿柳说,占石来了,你别走。阿柳说,我不当电灯泡。说完,照样还是走。
也怪,这些日子,占石再来。阿布啥也不说。阿柳不走了。好像没有看见占石一样,在屋子里,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搞得占石想说点什么,想对阿布表达点什么,硬是没机会。觉得没意思,坐上一阵子,只好走掉了。
占石走了,阿布问阿柳,你咋不走了?
阿柳说,有人让我不要走,让我陪着你。
阿布说,谁?
阿柳说,还能有谁,支齐队长。
听到是支齐的安排,阿布笑了。
收了工,一身汗,一身土。要去河里洗澡。
别人约阿布,阿布不去。阿布要一个人去。去的时候,故意从大帐篷跟前过。嘴里还哼着歌儿。有人问阿布干什么去,阿布说,去河里洗澡。别人说,小心让狼叼走你。阿布说,叼走才好,省得让人烦。阿布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让帐篷里的人听见。
说完了,继续朝芦花湾走。快走到芦花湾时,听到背后有声响。回头一看。看到了一只狗和一个人。狗是黑风。
到了河边。
支齐还是坐在沙丘上,还是不回头。像块大石头。
阿布带了个盆子。盛了一盆子河水,悄悄走到支齐身后,水像瀑布一样,从支齐头上落下来。支齐浑身湿透。
这还不算,阿布又顺手扬起沙土,扬到支齐身上,让支齐变成了个泥巴人。
支齐没有办法,只能跳到河中,洗去身上的泥。
阿布让支齐脱去衣服,她给洗干净。支齐不好意思。不愿意脱。
阿布说,他在水里,有水挡着,什么都看不见。支齐这才脱掉衣裤,扔给阿布洗。
衣裤洗好了,晾在芦花湾的红柳枝上。看到支齐蹲在芦花湾的水里,一动不敢动,阿布想笑。
问支齐会不会游泳。
支齐说不会。
阿布说,我教你。
支齐说,我不学。
阿布说,很好学。
说着,下到了水里,往支齐身边走。看到阿布走过来,支齐赶紧摆手,让阿布不要过来。阿布说,你怕什么,我又不是狼,又不会咬你。
支齐说,我可从没怕过狼。
阿布不想让支齐把她当成狼,阿布往水里一钻,把自已变成了一条鱼。
阿布没有了,支齐正四下看,看阿布钻到什么地方。只听一阵水响。一片浪花在身边溅起,阿布从水中站起,离他近得差不多快要贴到一起。
支齐只赶紧朝后躲。可在水里,不会水的支齐很笨,想躲开,脚却不听使唤。脚一动,不但没有躲开,反而一滑,整个人摔倒在了水里。
看着支齐摔倒,阿布不能不去扶。支齐是个大男人,在水里,像根大木头,不好扶。一下子没能把支齐扶起,反倒让被支齐拉倒了。
阿布这一倒,正好倒在了支齐的身子上。几乎就在同时,那根大木头,突然由死的变成了活的。像是一下子伸出了许多条柔软有力的树枝,把阿布整个地缠住了。
缠得好紧啊,阿布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不过,阿布也想在这会儿,让自己晕过去。大约是个女人,这会儿不想让自己太清醒。这样一来,阿布的样子,就好像晕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完全凭着流水和那些树枝来摆布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黑风叫了起来。黑风很少叫。一叫,声音就很大。大得会让许多正在进行的事物改变方向。
水中的支齐,停下了正在动作的手脚。像有一只力气很大的手,一下子抓住了他,把他扔到了河滩上。他急忙抓起晾在红柳枝上的衣裤,三下两下穿在身上。转过身朝营地跑,跑得很快,连头都没回一下。
等到晕在水里的阿布醒过来,那个叫支齐的男人已经看不见影子。
支齐跑掉了。黑风却没有走,不但没有走,还在那里叫。一只狗,常常没有事了,也会解闷一样叫几声。可一只狗,如果不停地叫,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