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之人哪经得起冻!延子松行将冻死过去时,那豁口出现一位近似原始的村姑。
村姑一副标致可人的貌相,丰腴健美的体态,浓浓黝黑的散发,那金黄色狐皮帽沿下,闪烁着一对晶莹透亮的硕大眸子;白板子皮大衣下套着毛尖茸茸的红色坎夹;皮裤之下,穿一双雪白的高腰毡筒。
当她发现有人昏倒在雪地时,竟大吃一惊。自出世以来,这是她看到的第一个陌生人。只见他有一圈轻描淡写的黑胡茬儿,肯定是个男人。如若他真是个男的,那他便是自己见过的包括父亲在内的第二个男人!她好奇,她庆幸,她纳闷,她怜悯,顿生恻隐之心,不由走近细瞧,好俊的后生哟,细皮嫩肉,白生生的。这样的男子,只有在她母亲讲述的故事里才会有。怎么就倒在这儿了呢?不见他身上有伤痕血迹呀,肯定是饿昏的。怎么办呢?
村姑终于大胆地走近倒地者,并蹲下伸手试探鼻息,竟然尚存微弱的热气。
于是忍心不得,便拉他坐起,躬身背了,急急惶惶奔往家里。
那延子松身子骨虽瘦,但个头像了他的父亲,是男性中少有的大汉,体重自然不轻。村姑哪曾背过如此沉重的物体,一头野猪也比不得他的份量沉。村姑虽说自小跟父母习武,体格粗壮,却从未练过长途负重跋涉之功。她背不出百丈距离,已累出急出阵阵汗来,不得不歇息少许。
村姑猛打一个寒噤,她怕耽搁了冻僵了她决心要救的人,当即背起昏厥者急急赶路,直累得她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才终于奔回家里。
村姑的母亲听到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和粗粗的喘气声,满以为是丈夫扛着猎物归来,急忙来开门。当她推开柴门时,不禁大吃一惊,哪里是丈夫扛着沉重的猎物,是宝贝女儿背着个大男人!
“快给喂点吃的。娘,他是饿昏的。”村姑疲惫不堪地慌忙招呼着。
当母亲端来尚冒热气的肉汤时,村姑居然毫不谦让地接在手里,用小木勺点点滴滴喂了起来。
母亲好奇地瞅着女儿那殷勤热切的面孔,不由会心一笑,说:“老娘把你抓养了十九年,还没享上这个福分哩!”
“娘呀,您当这是享福吗?我宁愿您刚刚强强,一辈子都不要人喂饭喂汤。快去备些软饭来,您看他,半碗肉汤下去,嘴能张开了,牙也活泛了,那大眼也睁开一缝缝了。娘您听,肚子里也活泛起来了,咕,咕,咕咕咕地响开了。过一会儿,他就是一个大活人!”
“看把我闺女心疼的。即便一个大活人,他若已有了女人,你不还是个干瞪眼,等于做了件善事,瞎子点灯,白费油。”
“娘呀,看您说的难听的。快去备饭仙,胡诌乱侃个啥吗!”
“好好好,娘去。”
当一碗肉汤快喂完时,子松已能大口大口地饮用了。村姑兴冲冲地端来第二碗汤。此时,子松已能活动双眸、辨物识人了。他望着一手端汤碗一手持木勺的村姑,觉得她无比慈爱可亲,两个眼角渗出一串串清泪。
他努力挣扎着要坐起来,只是僵硬的双手使不上劲。村姑顺从地扶他坐起,把碗对着他的嘴唇,他咕嘟咕嘟一气喝光了第二碗肉汤。
此刻,村姑母亲用肉汤打了碗面糊糊,要递给子松。子松本能地欲接,被村姑抢先接在手中。
母亲挤眉弄眼朝女儿轻声戏谑道:
“看把你疼心的,又不是你汉子。”“娘呀,人家的手冻木了,端不住碗嘛。”“噢呦,我咋忘了这一着!兴许脚也冻木了。你喂你喂,我端盆雪来,好给他搓脚搓腿。要不然,站不起来,咋给我闺女做女婿?”
村姑脸颊红云迭生,羞怩而难为情地说:
“娘呀,您咋那么颇烦啥!”
望着反反复复搓脚搓腿的恩人,延子松的热泪一串又一串顺鼻而下。
村姑喂罢饭,对母亲说:
“娘,腿脚搓好了,把手和手腕也好好搓一搓。”
“你就不会搓?”
“我提些草料去,好把那几匹马救回来。”
“哦,快去快去,这儿有我哩。”
一个时辰后,村姑救活三匹马归来,进屋后,惊喜非常:只见子松双手双脚不停地相互搓弄着,已活动如常;其母已为子松修了边幅,白净白净的,更俊更精神了。村姑不由一阵欢喜,那兴奋、惊异、愉悦、爱慕之情全集中在那双圆圆的眸子里,把子松上下左右看个不够。
延子松理解村姑的情思,可因为自己已有妻室,哪敢有得陇望蜀的非分之想,哪里敢对望!
红日西沉,村姑的父亲赶着一群马、牛、羊混合的畜群归来,并驮回一头野猪,兴冲冲地大呼小叫:
“老婆子哎,老婆子哎,有新鲜野味吃啦!”不待呼毕,他人已跨进了屋里。见木床上坐一位不停搓手的陌生男人,顿时收了笑脸,吊着脸子喝道:“你聋了吗?快帮我剥皮去。宝莲,宝莲,你也去!”吆喝罢了,便摔门而出。
老伴听出话音不对,放下切菜刀,赶紧跟了出来。
宝莲也听出了不妙,放下正擀正捏的长面,好败兴地跑了出来,望着父亲凶神恶煞的嘴脸,生气地摇晃着其父的肩膀,乞求说:“爹,求您了还不行?打人不打脸是吧?女儿救活了一个人,至少也是件大大的善事。他是客人呀,谁没个难处?您一进门大呼小叫的,吓人哩,叫谁听啊!活剥人家脸上的皮嘛,还讲究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哩,起码的人情世故也不要了?女儿求求您,中不中?您那吊着的黑脸,收起来好不好?爹!”
“中,中。”五大三粗的老头点着笆斗般的脑袋应承着。那又胖又圆的紫脸膛泛着失态后羞赧不已的红光,不再怒形于色,只顾剥野猪皮。
老伴乜斜着眼睛,冲老头说:
“还是宝莲有面子。这话若是你娘说了,还不知咋个把人吃了哩。老也老了,松脾气越来越坏。年轻时节的好性子没留下一点。若还是年轻时节的那样子,该有多好,一说一笑的。早年若是这臭脾气,谁跟你九死一生地逃到这里。”
老伴趁火打劫般地一顿数落,直逼得老头再生不出气来,憋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并回说:
“早知你是个秤砣星,只会生一个闺女,我还不娶你哩,少担多少心,少害多少怕。”
“看把你日能逑的,谁让你娶来,谁叫你缠来?你不缠,师兄师弟一大帮,还不放抢哩!”
“嘿,还把你越说越上簧(得劲)了。快抓紧腿把子,要吹气啦。没见这大的闺女在身旁,胡谝个啥!”
“都是因你吊黑脸子引起的。平日谁谝来?狗脸子一样,说变脸就变脸。让客人咋受得了?”一语提醒了宝莲,丢开手里的腿把子,急忙回到屋里。
只见延子松坐卧不宁、无地自容、羞惭不安地搓弄着手指。宝莲抱歉不已地走上前去,握住子松的手,不好意思地说:“你别在意,别多心。我爹那人脾气不好。他见来了生汉子,就怪我娘不会生儿子,是秤砣星啥的。你好好缓着,别胡思乱想的,啊。”
晚饭是一锅野猪肉。老头一边啃着腿把子,一边礼让说:“吃,吃,放开吃,别客气。你看咱一家三口,三天两头地吃野味,除非打不到野味,才杀只羊或宰只鸡。你看看,都吃得胖乎乎的。”说至此,面向女儿说:
“我说宝莲呀,闺女家少吃点肉,发得那胖,人家还当你是个媳妇,不敢求婚哩。”
“爹!看您说的,人家是谁?我还没听人家嫌弹哩,倒是您老嫌弹女儿哩。”
夜里,宝莲扶子松在自己屋里住了,然后回过身来,跟母亲挤在一个被窝里。
“她爹,你看这死丫头,一眼就瞄上了那后生。咋办?招他做上门女婿?”
“那就招么。反正你已是下不出蛋的老母鸡,指望不上。”
“那一一他若有了妻室,咋办?”
“那也不管。反正,进了咱锅底坑,就不能活着出去。”
“他若不肯做女婿呢?”
“那就下地干活,反正不能出去。”
“他若坚决要走呢?”
“那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爹,您咋那样歹毒!”
“咳,我当你睡着了哩。闺女家懂个啥?无毒不丈夫。你知道咱逃到这里容易吗!二十多年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有吃有住,多好!安生得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若是放他走了,或是他带一把子人回来,或是他把消息传给旁人,陆陆续续迁入了外人,官府也就紧跟屁股进来了。人多了,难免生出各等各样的是非来,能有你我的好日子过吗?他若招了女婿,给咱传宗接代,有了养老送终的后人,咱何乐而不为呢!难道叫你一个闺女独守终身不成?你爹可没那么自私。若是在老家,女儿十五六就出嫁,养到十八九,怪没面子的。你老大不小了,该嫁汉子了。”
“快睡吧,行与不行,明天一问不就知道啦?”宝莲妈拍了拍女儿的肩头道。
不一会儿,老两口呼呼入睡。宝莲呢,时而想入非非,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时而心中不乏忧虑,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安眠。因为一面之交,虽然她不止一次见到了延子松感激无状的热泪,但若问起儿女情事,谁知他心里咋个想,哪能吃得准!
次日早饭后,老头把碗一推,便主动开腔了:“我说后生,看你面相,也二十好几了。咱们能在这千里绝地碰头,也算是缘分。就咱这茅草房,苇帘子墙,昨晚夕咱老两口子的谈话,想必你也听到啦。咱现今三头对面,剖肚子,掏心肝,把心里话说在当面,你看好不好?”
“好,好。大叔您说。”延子松恭恭敬敬地应和着。
“那好,老汉我先问头一句,你干干脆脆地回话:走,还是不走”“肯定得走。”延子松此言一出,宝莲一家三口怒火顿生。老头的鹰爪拳咯咯直响;老伴那长长的头簪已拔在手中;宝莲泪花花的双目尽翻白眼,大有炮捻点火一触即发之势头。
对宝莲一家人当即翻脸的态度,延子松颇感意外,与昨日殷勤之救助,竟有天壤之别!但他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已心中有谱,因此不惊不慌,十分诚恳地慢慢道来:“大叔大婶别生气。宝莲,你的救命之恩,延子松无以回报。但又不得不违拗你的深情厚意,先道声对不起。我本是奉老母之命,去迪化探望哥嫂的,请他们回家过年。四十九年不在一起聚会啦!”
“噢呦,跟老婆子我的年岁一般大。”宝莲妈由不得插了一句。老头和宝莲不约而同地萌生了怜惜和同情,几乎异口同声说:“你慢慢说。”
“不料想,夜住二十里店,出了个大意外。”“快说,是黑店吗?”宝莲妈焦灼地催道。“不是黑店。”“那又是个啥意外?”宝莲急于知道底细。
“半夜里我去撒尿,想起给马添草,提筐正往马槽里拨拉,只听外面高声叫门。店主把门一开,呼啦啦闯进一哨人马。分头挨屋子喝神断鬼地吼叫:‘起来起来,干啥的?’
‘混蛋,大爷问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装聋作哑,想蒙混过关,没门!’
‘放老实点,识相的赶快检举,乱党分子也可检举。检举有功,以功折罪。
这里头谁是万象春?谁是张英杰?谁是贾鸿钧……’
‘哼,你不是乱党,谁是乱党?剪短发的都是革、革******命的党。想革大清王朝的命,都做梦去吧!就凭武昌放的那一枪?太平天国多大的阵势!不就蹦达了十几年,也土崩瓦解啦!识时务者为俊杰,快点承头(自首),快点检举吧!’
‘带走!押回迪化消消停停地审问,那里有说不上名堂的刑具等着哩’想必是走投无路了,一声‘带走’,双方立马厮打起来,屋里院里到处在格斗。
被误杀的、被砍伤的、被捆绑的,逃的追的,乱得一塌糊涂。我见情势危急,不走也得叫官兵抓了交差。我便乘乱骑马往外冲。临出院门时,一个黑影忽闪一下,骑在我的马背后。我正要点他的命穴,只听那人求饶说:‘好汉哥救我,我不是坏人。’刚闯出院门,就叫一个骑兵追上了。两人骑一马,哪能逃得脱?我叫一声‘下’,那人立即顺从地溜下马屁股,我当下一个镫里藏身,既躲过了枪子,又掷出飞镖,打翻了尾追的骑兵,并牵住了那匹战马。那人既得了洋枪,又得了坐骑,直说是我救了他。”
“本来嘛。”宝莲由衷地赞了句。
宝莲妈则兴趣浓浓地追问不止:“好惊险的故事,那后来呢?”
“后来一一,简而言之,为了分散官兵的追杀,我俩就分道扬镳啦。临分手时,他才告诉我,他叫万象春。”
“呃。”宝莲和她父亲同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