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必须走,得快走。”子松的结束语把宝莲一家人本已松弛的那根神经又绷紧了,把本已消磨殆尽的怒火又撩拨起来。宝莲父母不由同时狠狠地“嗯”了一声。
宝莲那两股遗憾而怨忿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大叔大婶,宝莲姑娘,不知万象春躲过追杀没有。我得赶往伊犁一趟,好歹报个信。据万象春说,是‘万分紧要的国事。’他说‘告诉冯会长,迪化不测,伊犁要快!’他流着泪呼叫:‘子松兄,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去伊犁报信,拜托啦!’大叔大婶,宝莲姑娘,受人生死之托,我不得不走上一趟。直到今日,我才琢磨出几分,万象春说是‘万分紧要的国事’,大概是指推翻清王朝的事。要不,官兵咋紧追不舍?”子松忽闪着亮眼补充解释一通,为了求得宝莲一家人的体谅和理解。顿了下,他放胆直抒胸臆,说:“大叔大婶,七十多年来,无数事实证明,清朝已腐朽透顶了。不能再叫它当咱中华这个家啦!再让它当下去,咱中华非亡国不可!难道炎黄子孙能眼睁睁地坐视不管,任它苟延残喘、继续卖国吗?”延子松激愤得忘记了在向宝莲一家做解释,却忿懑不已地演讲了一通。
宝莲父母听的虽是局外新鲜事,但因早年经历过峥嵘岁月,不难理解地微微点了点头,并对延子松讲信义、重嘱托的做人处世态度甚为欣赏。于是,方才激化了的那种对立情绪有了缓解,并继而转化为谅解,极为关切地同声发问:“那报了信儿以后呢?”“小的马上回来。若背约违誓,叫小的五马分尸。”“既然后生发了如此重誓,那咱家也就只得相信你一回。既要结亲,咱都得诚实才是,必先互报家门,图个相互知情知底不是?”“应当的,应当的。”延子松连连应道。“那老汉我先说。老汉姓方,早年在河南扶沟老家的六艺班学艺。这六艺不是别的,就是吹、拉、弹、唱、表(演)、武术。早先走乡串户,生意还算红火,后来只因班主入了哥老会,六艺班便成了官府追捕的‘贼窝子’。东躲西逃,七零八落。不怕晚辈笑话,逃亡中,咱和宝莲她妈牡丹就过上了。三师弟眼红不服,明抢不成,便来暗的,把我诬告成哥老会。甘州提督突然抓了我。宝莲她妈去探望我,险些叫那老杂毛给糟蹋了。牡丹使了缓兵之计,那老杂毛才把我给放了。我夜探府第,凭着上好轻功,杀了老贼,和牡丹一路逃来西域。因官府追捕,跑迷了路。幸亏是秋日,凭着功夫,才挣扎到这荒无人烟之绝地。我呢,一年出一回外,用皮毛换点必需品啥的。这戈壁石头滩,风一吹,没留下任何踪迹,才安生到今日。她母女俩还是头次见你这个生人哩!”
“呃,大叔你们真不容易!”子松体谅有加地首肯一句后,简述了自己的家史。当谈到《石破天惊》那一幕惨象时,宝莲一家泪汪汪地陪子松唏嘘不已。
方老头由衷地赞不绝口:
“真是难得的忠烈之家呀!惨烈、壮烈,一门英烈,不朽之举啊!若不是英烈们殊死奋斗,哪有今日之新疆!老婆子,咱这与世隔绝的桃源早不存在啦!不知是姓了阿(古柏),还是姓了沙(俄)?能跟忠烈之家攀亲戚,宝莲,也是你女孩儿家的造化。唉,那后来呢?”
“盛极一时的延家,除了我二哥一个大男人,剩下一大群寡妇娃娃。庄院破败,田园荒芜,心都乏啦。是母亲硬是咬牙把这个大家支撑了下来。直到新疆建省的第三年,我黄子生哥哥从关内回来,母亲含着泪水召开了分家大会。那时我已记事懂事了。至今还记得母亲在分家大会上讲的话:‘孩子们、孙子们,除了外地的、过世的,咱延家人都到齐了。自打五哥——你们的先人壮别之后,这个家的大厦就倒了半拉。子守和老娘尽力撑持着,凑凑合合,还算过得去,谁也没饿着,谁也没冻着。唉,想当年,那红火烂漫的日月、热气渲天的节日,特别是二子拜堂、七子成亲、中秋赏月的那情景,叫人陶醉,叫人终生难忘。但它不再有啦!都是那灭绝人性、野蛮透顶的民族大仇杀、都是那阿古柏一帮遭瘟的害祸的。话说回来,又都是那不争气、没救手、早该断气的朝廷祸害的。它若英明,它若叫清官贤臣治理,天下能糟到那份儿上吗?能弱到那步田地吗?信是洋人都可骑在咱中国人脖子上屙屎撒尿。到了呢?皇上逃跑,兵败山倒,割地赔款,丢人现眼。中国人的脸面叫大清丢尽了!洋人的威风抖极了。这样的朝廷还值得忠吗?我若是个男人,再若年轻二十岁,我都不听命于那个老妖婆的瞎指挥啦!唉,家事、国事、天下事,说不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总叫人放心不下,天下不太平,咱百姓没好日子过嘛。它是瓜秧和瓜蛋,密不可分、息息相关的呀!’咳,老母长叹一声又说:‘书归正传。咱延家呐,在这荒漠深处,也风光了几十年。自古以来,没有不散的宴席。原来哩,是我一个人生;后来哩,有十几个媳妇生。虽说战乱折损了十几个儿子,他们的媳妇不生了,可后边的儿孙还在继续生。眼下老小五六十口,加上六庄七户,七八十口。地就这些地,水还是那些水,养不起啊!我哩,睡不着时常常想这事,总算想通了。我想你们的先人若在世,早想通啦。他哪一招不比旁人高?我想哩,现时把家分了,先人会同意的。留恋也好,不想分也罢,分是定局,大势所趋嘛。至于谁留谁走,只有一条:孤儿寡母尽量留下,等将后儿子能顶事了,再分门立户。身强力壮、家庭全活的、新结婚的,最好出走。走哪里?先自个拿主意,投亲靠友,看哪里合适。不要怕远,照老先人说的办,‘凡是咱中国的地盘,你就去,在那儿扎下根,引(繁殖)出子子孙孙来,守住那地盘,不要叫外国老毛子占了去。’再远,也远不过从关内到这里。至于想老娘老家,就存在心里吧。只要你们争气,严守家规家教,就都是咱延家的好子孙。挨得再近,出个现世宝、丢人鬼,顶啥用?反倒更没面子,更不好活人。三年五载,或是十年八载,能来聚一聚,望一望,宣(聊)一宣,也就知足吧。’老母擦了泪水感叹说:‘唉,世上难得十全十美啊!我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再多,也不嫌多,也舍不得呀!可还非得舍啊!赶入冬前,大家就各奔东西吧,不要叫老娘再下茬子催啦,听话,啊!’老妈泪花花地说完,泣不成声。与会的亲人无不抹泪,有的还失声痛哭了一场哩。那个大家,就、就如期分解了。”
宝莲父亲不住颔首道:
“嗯,咱算知根知底啦。不过,为了牢靠起见,你得跟宝莲成了亲再走。算我霸道。”
“大叔大婶、宝莲姑娘,我是个结过婚的人。承蒙你们不嫌弃,我呢,自然乐意。”不待子松把话说完,宝莲一家已眉开眼笑。
“只是一一”子松不愿有所隐瞒,故而想说,但又不敢尽言。
“只是个啥?”宝莲父母不约而同地追问。
“延氏家教家规很严。老妈执法如山,小的不敢不从。”
宝莲父亲不耐烦地叩打着烟斗说:
“说出来听听,无妨。”
“延氏家规有六:不叛国、不劫掠、不赌博、不入教入会、不吸毒贩毒、不嫖不”子松尚未说毕,宝莲父母佩服得急急插话:“好啊好啊!这家规好啊!”
“第六还没说完哩。”宝莲听得点滴不漏。
“这第六嘛,不、不、不纳妾。”子松吞吞吐吐补充着,累得额头渗汗。
宝莲一家初觉失望。俄顷,又不以为然。其母说:“那有啥!反正,老婆子我就稀奇宝贵的这么一个闺女,还舍不得让进你延家的门哩。啥妾不妾的,你不说,谁知道?”
“对呀,只要你把俺宝莲当正妻看待,那有啥呢?俺不会叫独生女儿离开这儿的。”方大叔坦然无忌地声明。
“谨遵岳父母之命。小婿有礼了。”子松说着喜不自胜地就要跪拜下去。
宝莲妈忙说:
“慢来慢来。宝莲,还傻望做啥?快过来,一道儿和姑爷拜过算啦。”
宝莲父亲见女儿顺从笑笑地与子松并肩拜了下去,大喜,兴致空前地拍手说:
“哈哈!这不等于结婚拜高堂了吗?老婆子,当年你我没拜成高堂,现而今自个做了高堂,受此大礼参拜,美着哩!此生足矣。哈哈哈……老婆子,你去下长福长喜长寿面,我去宰只大吉大利的大公鸡,俺自家庆贺一番。吃好了,就叫他二人入了洞房吧?”“那敢情好呀!只要人缘好,还讲究个啥呢?你我当年莫说吃鸡了,连长面都没沾过嘴唇哩,就叫人做了你方家的媳妇。”“你呀,总好揭老底,总觉得自个吃了亏,是我‘方家娃子占尽了便宜’。嘿嘿,嘿嘿……”宝莲父亲虽一时尴尬无状,但总抵销不了那喜不自禁的豪爽情怀,不自然不流畅地滥笑着。
一家人亲亲热热吃喝毕了。宝莲妈推搡着女儿说:“快带姑爷入你的洞房去吧,锅碗留给老娘来收拾。”
宝莲含羞带笑地嘟囔说:
“就这样叫人领一个生汉子进屋去呀!”
“哟,还生汉子哩,不早就背呀抱的、扶呀喂的疼心得没遍数了吗?还要咋的,莫承要用花轿抬过去?还是叫女婿抱过去!”
“娘,看你把人糟践的,哪有轿坐?见都没见过,只听故事里说过,尽嘴上过瘾哩。还日哄地叫抱哩,臊架死了!”宝莲虽嘴上如此这般嘟囔着,瞅见子松已起了身,便笑盈盈地走上前去,伸手拉了子松的手,快活轻盈地进洞房去了。一进自己的小屋,便迫不及待地小声说:“你快抱了我吧。”话音未落,子松便已伸开双臂,将宝莲抱了个满怀,并举得老高,转悠够了,亲吻个没够。
宝莲妈喜滋滋地收拾了锅灶后,早早地烫了脚,便上床歇息。宝莲爹照管了牲畜回屋后,见老伴已上床休息,情趣横生,边抚摸边说:“这早上床,是在养伤劳,还是在想入洞房的事?”
宝莲妈掐老头脸颊的同时,使尽了眼色,压低声音说:“你夸哩,老不害臊的,女儿洞房头一夜,你莫说细声细气的,这木架子固定的苇捆子墙,才隔一层苇帘子,连放屁都听得真真的。你动作莫说轻轻的,不怕惊动了年轻人,吓出个病来。老也老了,骚情不拉的。”
“遵命,牡丹师妹”。老头殷勤承诺的同时,像猫一般轻巧地钻入老伴的被窝里,屏声敛气地不再言语。
“嘎叽”洞房的床猛地响了一声,紧接着传来“娘呀!”的惊诧之声。
牡丹一骨碌翻起身,说:“宝莲在叫我哩。”
“哪是叫你?快快躺下,莫动。”老头用手按住老伴身子轻声叮嘱着。
“我去看看闺女,咋的啦?”牡丹话犹未了,隔壁的床嘎叽嘎叽不停地响彻起来,随即传来宝莲粗犷而有节奏的喘息声。牡丹这才放心地睡倒了。
那床的嘎叽声和喘息声持续了足有一袋烟工夫,尚听不出有松懈的苗头。
牡丹不免担心不可思议地小声说:
“这势头凶猛得受得了吗?”老头轻声说:
“既做人妻,受不了也得受呀,渐渐就演习下来了。”过了会儿,又呐呐自叹:“嘿,这后生,看样子文质彬彬的,后劲倒不小。”
“谁像你,表面上壮得老脬牛一样,扑扇不上几下,就塌了台。”牡丹的借题发挥,当下激发了老头的兴致,刚要翻上身去,忽听细声细气语无伦次的言语阵阵传来,那床的响声更急更大了。牡丹又一个翻身,欲冲下床去,被老头伸手及时拽住。随着一长一短的喘息声和甜蜜娇嗲的呻吟交响混合,床的响声渐渐微弱。好久,才宁静下来。
人是万物之灵,难免有无尽的联想和同类相比的冲动。透风漏气的隔墙传递了鲜活有序的信息,致使老夫妻兴奋冲动不已,久久不能入睡。不知过了多久,那木床脆响的震耳声又频频传来,持续更久,较前更猛更烈。响着响着,嘎叭、哗啦、扑嗒之后,一时没了响动。
“好像床塌了。”牡丹砉地翻身下床,老头见拦不及,压低声儿说:“别去。”
“我去看看,把床给搭牢实了。”牡丹已奔至洞房门口,被老头一个飞身拽了回来,低声重重地说:
“由他们自个去搭。你掺和个啥!”话刚说了,猛然传来宝莲连连的呼叫:“快,快、快……”牡丹又要冲过去。这次叫老头抱得死死的。继而那床又急速响动起来,只是不似先前那般响亮了。
老两口这才安详地进入梦乡,当年师兄妹谈情诉爱的种种情景不停地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