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华宝涎水直流地说:“唉,我们咋就遇不上这样的外财!人常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外财不富’,不就这么个理儿吗?我也听人说过,杨大仓为了平整土地,叫长工去把啥百年的破墙头放倒。一连放倒了几堵破墙,连个麻钱瓦片都没见。最后一堵快放倒了,也快到收工时节了,杨大仓背扎手溜达上来了。他叫长工停下来缓着,他拿尖子(十字镐)挖了起来,挖着挖着,他停下了,像似琢磨什么,不慌不忙地又挖了几下,咋像边挖边听的模样。后来,他干脆说:‘也该收工了,你们回去缓着吧,剩下的我来挖。’待长工走后,他继续挖,不大工夫,墙从根底倒了。他用尖子钩来划去,在墙根底下,挖出了一对大黑锅,把扣在上面的生铁锅一掀,哇!冒尖冒尖的一锅银锞子。你说乱世年间遗留下的暗财,谁不能得?!偏偏就他有这个福气,有那个财运,你干急没手逗。唉,他发了他富,你发不了你活该受穷。光靠死出力气,能卵(弄)几个毛钱!能发富?白逑卡(不可能)的话。”
两个人边侃边吃,一会儿工夫,把半生不熟的杂七杂八比赛似的吃了个净光,喝了个胀饱。
罗宝英试探说:
“喂,敢不敢和我去发外财?”
“哪还用问?有现成的外财不发,那是傻子呀!滚刀肉吃滚刀肉,油饼子里卷指头,没有不敢的。你说去哪儿?”
“就去杨大仓家,路我熟。”
“去了咋个弄法?”
“咱就用这家伙”罗宝英拿起杀猪刀说:
“逼他交出金银财宝。有钱人惜的是命。钱有的是,可命只有一条,他得乖乖把财宝交出来。”
“他认下了我们,报官咋弄?”
“你不会学故事里的蒙面人吗?傻松,刀子会说话,你只管装哑巴。”
“好,说干就干。啥时节动身?”
“太阳落山上路,赶三更到,待四庄五户都沟子冒烟(熟睡)时节,咱正好动手。”
夜深了,长工和放牛娃早早歇了。惟有杨母年迈瞌睡少,加之惦念大仓儿深夜不归,尚抽着长烟杆候着。杨大仓正房媳妇也只好在炕沿陪侍着。杨大仓的偏房小媳妇即将临产,自然可以随便些,在上房的套间侧室早睡了。
突然,闯进两个蒙面人。吓得老太太和杨妻直打哆嗦。那凶猛少有的看家狗怎么就没给主人报个信儿呢?蒙面人进院时,早把猪心猪肺猪肠子扔了去,馋狗只顾改善伙食,过着肉瘾解着腥馋,哪顾得多发一个“汪”的叫声。罗宝英冲上前去,齐华宝守住门口。罗宝英把杀猪刀往杨妻胸前一横,压低声儿逼问:“把银子拿出来!”“妇道人家不管银子,银子是个啥样的东西?”“你是女掌柜,不知银子是啥样?好,你丫头知道。”
罗宝英从炕上一把抓起熟睡的女儿,吓得那女孩子猛叫一声,便不敢再叫第二声。
“你说,你老子把银子藏在啥地方?不说,我就宰了你。”罗宝英把明晃晃的钢刀在女孩子面前晃了几晃,吓唬道。
“我不知道呀!妈妈呀!”
罗宝英心里明白,一般人家的孩子不会知道父母藏银子的秘密。便威胁杨妻说:
“快到出嫁年纪的丫头,彩礼就是大进饷。你是要银子,还是要亲生骨肉?”
“我确实不知道他把银子放在哪儿,你就饶了她吧。”
“饶可以,你得把银子交出来。不然的话,”罗宝英的钢刀在女孩脖颈上不停地示威。
杨妻颤抖着说:
“我里屋炕旮旯的罐子里有。”
罗宝英放了女孩子,进里屋摸出了十几两碎银子和金银首饰,气极败坏地说:
“你是打发叫花子呀!说,还哪里有?”
老太太见杨妻犹豫欲语,便磕着烟锅头警告说:“咱家没现银,即使有,你反倒要杀人灭口哩。”经此一说,杨妻闭口不语。
罗宝英无计可施,便决心动真格的,逼杨妻开口,一刀劈了杨大仓女儿。
杨妻惨叫不绝,惊动了小妾,探出头一瞧,吓昏了双眼。齐华宝上前拽起小妾,小妾吓得筛糠,不敢吱声。罗宝英现在横下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歹心,把刀再次逼在杨妻脖子上。杨妻见女儿已死,万念俱灰,也横下一条决心,只咬定三个字“不知道!”罗宝英心里焦急,原想拿死吓人,叫杨家人痛痛快快把银子交出来,一走了之。谁知遇到的尽是榆木疙瘩,恁是不开窍,自己为了谋别人的银子不要命,杨家人为保自个的银子也一个个不要命,真是鸟为食死,人为财亡啊!
罗宝英心想,杀戒已开,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一杀,不杀不足以镇慑杨家的人。他不相信这一家人中就没有一个怕死的!便一刀捅死了杨妻,再逼杨母。
杨母早已拿定了死的决心,见媳妇和孙女儿皆已惨死,证实她的话没错,不说是死,说了也得死,干脆也一口咬定“不知道!”
罗宝英明知事不宜迟,见威胁无效,于是狠下一刀,劈倒了杨母。
杨母尚在血泊里惨叫挣扎。
罗宝英对齐华宝说:
“该你了。”他去守住了门口。
齐华宝把杀猪刀往杨大仓小妾脖子上一比划,说:“你都看见了,不是吓唬你们。快把藏宝的地方说出来,饶你一死,还有肚里的娃。”
小妾抖抖索索地哭着说:
“老太太和大房家都不知道,我一个小房家哪会知道!”
“那倒不一定,哪个男人不疼小老婆!你知道的兴许比老太太和大房家还要多,快说。”
“我确实不知道。知道了肯定说。我就那个首饰盒,你拿去好了,别的我确实不知道。”
“那就别怪在下不客气啦!”齐华宝一刀划开小妾腹部,小妾惨叫着跌入血泊里。
杨母见齐华宝取出胎儿,泪花花地头一摆,痛心而死。
罗、齐二贼见杨家死了五口,自个竟收获甚微,不甘心地四处乱翻,总共才翻出七八十两,整坛整缸的金银财宝在哪儿?竟毫无线索。
罗宝英已杀红了眼,根本不再顾忌后果,万般遗憾地说:“杨大仓这龟娃子,不但财旺,命也大,不知野到哪里去了?他若在,咳咳,为了救这一家子,肯定能交出不少银子。不过,他熟悉我,听声音就知道是我罗宝英,交出银子后,他还得死!”
罗、齐二魔正合计如何找到银子,猛听得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急忙分别藏于门侧。
上房的哭声惊醒了两个酣睡的长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天都快亮了,上房的灯怎么还亮着,咋回事?于是相约前来看个究竟。刚一进门,冷不防被罗、齐二凶一人一刀砍翻在地。
那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也似乎觉得上房情形异常,前来探视动静,前爪子刚伸进门槛,被齐华宝一刀砍死。
这下院里静无声息了。罗、齐二犯放心大胆地翻腾了一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眼见天亮,只得罢手。临出大门,把住人的房间搜寻一遍,看有无漏了的活口。此刻,那放牛娃早已不在房中,躲进高粱地里。
二犯接近县城时,已东方大亮,便在二工水渠边洗了手脸,相互一端详,确信脸上手上脖颈已没了血迹,藏了屠刀,长嘘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进了县城。
这一来一去一百多里路,七个时辰的不住奔波和凶杀,那身子骨确实累了,肚子也饿极了,哪有心劲回家糊口,便跨进常去的南门饭馆就餐。
根据供词,飞鸿带一伴当在渠边毛树丛中找到了那两件尚有血渍的凶器。
张县佐据实判了罗、齐二犯死刑,并决定悬首西门外示众。只待省府都督批文下来,便可验明正身行刑。
双杏听完故事,泪涔涔地叹息说:
“唉,杨家太不幸了!齐达媳妇太可怜了。”她拭了拭泪水,郑重地向在场人重申道:
“从今往后,从我做起,对杨家上辈人的事,不再论短道长,不再捎葫芦带茄子,尽揪住小辫子不放。你们其他人,也不得再对齐达媳妇说三道四,戳人家脊梁骨。上辈人做了啥不体面、不光堂的事,或做了啥缺德事,即便犯了罪,也不该由后人承担。咱不可冷眼、白眼小看了他们的后辈儿孙。尿泡打人不痛,但是臊气难闻。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哩!要要公道,打个颠倒。咱们都多一点同情、多一点关爱才对呀!”她侧过脸对着古丽说:“你是奶奶,要把外关照齐达媳妇。松明,你和你女人更要善待齐达媳妇,不可在伤口上再撒盐巴,她小小年纪心里苦呀!你们可记住啦?”
“记住啦!”古丽和松明两口子与在场的几十口子点头同声应承。
当年九月,杨增新都督批文下达,全然如县佐所奏。
延子守生命之灯兴许油枯芯尽,从城里看了处决罗、齐二犯的法场回来后,好端端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昏黄的清油灯(子守因闻不惯煤油味,一直沿用老式灯盏)下,他望着前来探视的母亲清泪长流。然后尽力抡摆着乏力的右手,示意请探视的人们离去。
双杏和松明等知趣地陆续回自己屋里去。子守见身旁惟独剩下了花儿,长长地嘘口气后,拼命地用左手直指炕里首,花儿一时不明其用意,茫然不知所措。子守见状,痛惜万分地叹气又叹气,拼尽最后的气力,再次指向炕里首那个位置,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支撑着,挣扎着,手指下点着那里的出烟口,直到耗尽所有精力,气绝心止,那一直颤抖着的手才跌落下来。
攒三(亡人入土第三天,亲人将其坟堆再次添土加高成山状)之后的傍晚,花儿叫了松明,请了婆母,一齐来到自已屋里,然后放下窗帘拴了门。
双杏和松明对此无不诧异,花儿如此神神秘秘地要做什么?
花儿从门边拿过早预备好的铁板锨,递给松明,说:“妈妈、松明,子守临咽气时节,手一直指着坑道出烟口,兴许那里藏着啥宝贝。请妈妈做主,叫松明启开看看。”
双杏经此一点,立刻明白了子守招呼大家出去的缘故。说:“松明,你去启开,看他神秘兮兮的,到底藏着掖着啥宝贝?”
松明揭开毡席,将烟道口坑面子掀起,把黑灰铲去,又有一块炕面子盖在上面,再掀去,发现一大个坛子。启开坛塞,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奶奶,您来看,全是十两的银锞子。”
“别叫我爬高上低的,你就清点个数儿报我得了。”
松明将银锞子边数边堆在炕上,竟堆起一座小银山!
花儿赧颜无状,潸然泪下。
双杏摇头惊诧莫名。
“奶奶,总共九百九十两。”
“呃,从重返一棵树的第四年起,咱日子有了好转,每年三十两,到松明接掌柜那年止,恰好是这个数字。看他算计的!偌大一个家,一年抽掉三十两,谁也觉不出个啥。可积攒起来哩,就不是一个小数字。松明呀,原封好了吧,绝不可泄漏,杨家财旺着了大活的教训‘切记切记’。噢,这是先生在世时常絮叨的话。”
花儿羞愧不已地说:
“这是应当交给大家的。”
松明大度地说:
“奶奶,二爹掌柜几十年不容易,就留给二妈吧。”
“妈妈,花儿死也不要。花儿十三个丫头的彩礼虽只留了一半,也有十三个大元宝哩!子守若不走,也足够花销的了。再说,我赖在大家里,吃穿由家里管着,也没地方花去。妈妈您收回吧。”
双杏若有所思地对松明说:
“先留着吧,反正存在延家大院里,不到紧要三关,谁也动用不得。就你知我知花儿知,别刮枕头风。松明呀,你当掌柜可不要这样,富,大家富过;穷,大家穷过,不要攒私房。”
松明坦诚无二地应道:
“孙儿铭记在心,决不辜负老祖宗信任。”
花儿满脸汗流不止,羞羞怯怯地无地自容。
双杏体谅有加地拍着花儿肩头说:
“我的好女儿,我的好媳妇,全是子守所为,你不必吃活在心里,妈一万个相信你。你今天能这样做,是非常对的。咱们做人做事,要是非分明,公私分明,恩怨分明,还要赏罚分明,不可胡子眉毛一把抓,胡里麻汤(不正道不规范)乱麻其堂(乱七八糟)不行,该叫真就要叫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