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县佐也这么想。咋办呢?民国了,又不能动大刑,他若嘴撑不招供,谁亲眼见来?着实还不好判哩。奶奶,您猜张县佐想了个啥奇妙办法?”
双杏禁不住笑了,说:
“小猴精又来考我。一时还想不出啥好办法。那张县佐想出来了吗?快说。”
“当然是想出来啦!若不然,咋能破了惊天大案呢?”
“看你把他夸的。说说看,他想出了啥妙法子?你奶奶真是愚钝了,半世天就没想出个辙儿来。”
“奶奶,是这样的,张县佐反反复复查阅案卷,确实是困了。不知不觉趴在案卷上睡着了。我们值班的也不敢打扰。后来他惊醒了,自言自语说:‘梦里见城隍正在审案。想起接手的惊天大案,那是七条人命啊!咋个叫凶犯伏法呢?正想请教城隍哩,被堂、堂、堂的摆钟声惊醒了。’于是他睡意全无,走出案几,不停地来回走着,思忖着案情,回味着梦境,突然他笑了,拍手说:‘《聊斋》中有拷城隍的故事。虽说民国不讲迷信,可为了破案,不得已而为之吧,有了,有了。’”飞鸿停下喝起茶来。
双杏不耐烦地说:“说作了半世天,光拍手‘有了,有了’,有个啥高招吗?”
“奶奶,您听孙儿细细道来。第二天早晨,张县佐命衙役们分头敲锣去请。”
“请谁?请凶犯!”
“奶奶,不是请凶犯。是请城里有头有脸的那些知名人士,官呀、吏呀、商会会长呀、绅士呀、街坊、地保等等。”
“请客吃饭呀?不是说县里穷得很吗?噢,想来想去,拍着巴掌叫好,‘有了,有了,’原来是想通过请客吃饭帮他破案呀?亏他想得出来。”
“奶奶,哪会请客吃饭!是把他们吆喝到城隍庙里去了。”
“噢,也像我这老太婆求神拜佛,图个神灵保佑,谋个儿孙四季平安哪。这有啥奇妙的?我都想得出来,亏他还是个县太爷,一方父母官哩。”
“奶奶,是不是真的求神拜佛,您听完了才能下定论呀。”
“那现在下定论呢?”
“还为时过早,不牢靠。”
“好,那就暂不下定论,让它先悬着,你接上谝吧。”
“奶奶,您听孙儿再细细道来。那张县佐见该请的都陆续到场了,便一本正经地率领众名流焚香燃烛,把城隍恭恭敬敬地拜过。而后呢?他庄严肃穆地往庙中央一站,朗声说:‘本县发生的杨大仓家人被杀案,大家已有所闻,可是案犯至今未获。昨夜,我来城隍庙祈祷,求城隍助我破案。回家入睡后,却梦见城隍审讯一门土炮,炮上还挂着一面铜锣。惊醒后,百思不得其解。特请诸位到会共圆其梦。’与会者也觉得奇妙,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此梦和凶犯相关,这是神灵显圣;有的说,受审的炮和锣,可能影射、暗示案犯的姓名。说来议去,人群中突然闪出一位彪形大汉,他若有所悟毫无顾忌地说:‘本街屠户罗宝英和开花炮(齐华宝),他二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是板上钉钉的混混。近来神色慌张,行为诡秘,事有可疑。’经此一点,大家恍然大悟,兴致弥高,疑点更多,你一言,他一语,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好像都亲眼看见凶犯做案似的。张县佐见大伙没啥说词了,便笑盈盈地对众人说:‘诸位圆梦有道,见解高明,对本县揭此大案颇有裨益。多谢诸位。若发现了新的疑点,万望及时禀报。’”
双杏纳闷地问:“打住打住,单凭这样解梦,就能破案?”
“奶奶,我说张县佐破案奇妙,您老还嫌我夸他。这您就弄不明白了吧?”
“求神弄鬼的,奶奶咋弄得明白,快说。”
“奶奶,您想,张县佐为啥叫衙役们敲着锣去请人?”
“那还考得住我?不就为了张名挂榜,让众人知道呗。”
“着呀,这锣声一响,张名挂榜,招摇过市,是个啥结果呢?人人皆知,都知道县老爷召集头面人物开大会,定有要事告知,或是有啥大事商量。那么城隍庙集会之后呢?”
“大伙肯定要问三道四,那还用考我!”
“着呀,奶奶,庙会还没散哩,许多好事者已候在城隍庙门外,专等那叫人好奇、爱听的消息哩。您老想去吧,那一群名人从城隍庙一走出来,他们自个就先叽叽喳喳说叨个没完没了,还不把好奇人迷过去,吸过去?谁没个相好相熟的!半路上截住,不就没长没短地问信起来?问的人兴致勃勃;被问的人兴高采烈,乍像多么自豪多么光荣似的,有的还骄傲气儿十足哩,好像他是县官的大红人,是他最先得到要闻机密似的,站在当街大撇子二撇子(口无遮拦、畅所欲言)一顿胡吹乱侃。奶奶,”飞鸿谈兴犹浓地把手一抡,说:“您想去吧,当时大街上是个啥情形,是个啥景致?嚯一一一时间,从南关到北门楼,由西门到东门,大街小巷,满世界地传扬开来,比那贴告示阵候大到哪里去了!真个是闹得满城风雨呀!奶奶,您猜咱张县佐他咋的?”飞鸿说到得意处,不知是真的口渴了,还是有意给老太太卖关子,他竟戛然刹了车,悠闲地喝起茶来。把双杏胃口吊得好难受,情不自禁地询问:“那他咋的?”
“奶奶,张县佐见了那热闹景象,您猜咋的啦?他一笑置之,快活地踅进县衙去,专等手下人给他报信捕捉凶犯了。”
“唉,飞鸿啊,奶奶真是老迂了,失掉了当年的灵性劲,咋就不明白,他这样做奇在哪里?妙在何处?那不把凶犯吓跑了吗?”
“哎,奶奶,您这就说着了,就是要把深藏不露的案犯给他调出来。当时我们也落个莫名其妙。后来张县佐解释说:这叫打草惊蛇,或叫敲山震虎。果不其然,惊得罗犯六神无主,行为失常;震得齐贼心虚胆裂,二犯惶惶不可终日。那开花炮终于沉不住气,向西逃窜了。密探一报,县佐马上命我带了两个帮手追捕。”
“土炮是让你逮住了,那面铜锣呢?”
“奶奶,那面铜锣没跑,怀里揣着赃银,躲在烟馆抽大烟,抽得迷迷糊糊,后悔又遗憾地喃喃自语:‘唉!银子没得多少,不该枉杀无辜呀。’因为有悬赏告示呀,此话被旁边抽烟的人听着了,立马上报。有了证人好办,县佐当下命令抓人。抓来一审,和开花炮交代的分毫不差。一桩惊天大案就在限期内给侦破啦。奶奶,这大案破得奇妙不奇妙?”
“奇妙是奇妙,那两个凶犯交代了些啥呢?那是他们为非作恶的罪状嘛,还不如实给奶奶细细道来,莫承非叫奶奶黄咒热骂不成?”
“奶奶,您还想听呀?好,待孙儿再润一润嘴唇和舌头。”
“噢哟!当年听诸葛先生说书,那一部又一部的长篇大论,一说叨开来,听的人眼巴巴盯住说的人,逼得先生一气儿不歇地往下说,也没见他停下来抿几口茶水,是润润舌头或舔舔嘴唇。你才讲了片言只语,够不上一章一回,就可价润嘴唇哩、蒙(浸)舌头哩,看把你都娇贵的,成了皇娘娘嘛皇太子!快性些。”
飞鸿忍俊不禁地笑了笑,说:“奶奶,听了二犯供词,凶案的始末原来是这样的。”那罗宝英租赁杨大仓城里的临街铺面,开了个大肉店。他若认真经营,生计不成问题。可他五毒俱全,卖肉赚的那点小钱,哪能填得平吃喝嫖赌抽大烟的深壑?常常是亏空加债务,拆了东墙补西墙,没有买活猪的本钱,卖猪人跟上他的屁股要现钱。另外,赌徒追着逼着索赌债,以至窘困无奈,走投无路。农历五月的一天,房东杨大仓骑着黑走马上城来,顺便到大肉店看看,想讨回他的房租钱。杨大仓尚未来得及讨要房租,罗宝英却边剔肉边说:“杨大财东,把银子借给五六十两,眼下看好十几头肥猪,人家不见现钱不卖,干望的买卖做不成。你财大气粗,腰缠万贯,就帮帮这个忙吧。”
杨大仓一听心中好生不快,一年多了,将房租不主动交我,还想拿叫穷、借钱堵我的嘴,使我不便开口向你讨债,便没好声气地回道:“你还好有脸开口向我借钱?一年的铺面租金呢?来一回没钱,说‘等过些天’,你卖肉挣下的钱来?让我等到哪百年?上城来只带了几个吃饭钱。就是身上有钱,也不借给你。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要借,也得借给那有借有还的人,借给那些讲信义的人。”
罗宝英死皮赖脸地说:
“你咋这样看人哩!杨大财东,不就欠你二十几两银子的房租嘛。你知道我交不出房租,就该帮一帮,借给几十两扶持扶持,钱赚钱来得快嘛,就等于借鸡下蛋,赚了钱,才好交你房租呀!眼下没本钱,拿啥赚钱?拿啥交你房租?”
罗宝英玩弄着手中的杀猪刀,说:
“说白了,杨大财东,赚不到钱,想交房租也交不上,反正你也不缺那几个小钱。你别忘了,契约是三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给你拿去!”说着把刀把子往杨大仓手里塞。
杨大仓见遇上了赖皮滚刀肉,没辙,自认倒霉,窝了一肚子火,袖子一甩,身子一扭一走了之。
罗宝英卖了肉,将剩下的猪尾巴和揣皮滚刀肉一锅煮了,算是肥肥的一顿晚餐。滚刀肉尚未煮熟,臭味相投的哥儿弟兄齐华宝窜了进来。罗宝英没好声气地搭腔说:
“你咋来了?今天尽倒霉!”
“路过宝店,冲鼻子肉香味,就不兴尝一口呀?患难至交,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嘛,看你啥时节学得这般小气,我把心爱的女人都能让给你,你就舍不得一口烂肉?我看看,保准不是啥好肉,都是卖剩的杂七杂八。”说着把锅盖一揭,将猪尾巴捞出来就啃。
“唉,你这馋猫,半生不熟地就吃呀!等一阵子不行吗?”罗宝英边伸手按锅盖边生气地嚷道。
“进了肚子不就熟啦!要么长上肚子光盛屎哩吗?哎,你说今天尽倒霉,除了我来混口肉吃,叫你倒霉了,还有啥倒霉事叫你顶上了?”
“咳!提不成,窝了一肚子火,憋了一胸闶子气。”便把杨大仓讨债、自个借银子挨训的事叙说了一遍。
拿人理短,吃人嘴软。齐华宝边吃边说:
“把他家家的,有钱人咋都这么心黑?自己肥得流油,不见穷人锅里漂个油花子,这就叫‘为富不仁’。”“他为富不仁,我还为穷不义哩。我咋不问别人借,单向他借呢?你没听说?这杨家财旺得不得了!他爷爷从甘肃宁州来的时候,穷得叮当响。后来听说发了几笔外财,才富起来。再后来,他杨大仓做了掌柜,那财越发旺得人人眼红。”罗宝英舔了下舌头,接上说:“有一回长工去浇水,那水口子瞎好(死活)堵不住,堵上塌了,填上漩了,把渠帮的土都掏尽了,还是不行,只好来向他报告。杨大仓一听长工说的那情形,非但没生气,反而吩咐长工吃饱了好好睡一觉再说。你知道他咋个堵水?他去用铁锨探下去那么一搅和,发出的不是泥巴声,而是叮铃当啷的响声。那长工填堵的土,早被水冲唰一空。他便下到齐腰深的水坑里,用手一摸,好家伙!不是石子。抓出水面一看,是银灿灿的大元宝!可把他兴坏了,把一狗头坛子元宝取出多一半,才连坛子一起抱出水面,悄悄运回家里。你说这外财发得歹不歹?攒劲不攒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