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世道太平,家业日益复兴,再未发生恼心伤肝之事,一绕眼过了六年。一九二四年春节之末,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元宵,松明提议为祖母双杏过百岁大寿。他的提议一出口,立即博得合家大小的一致响应,可谓众望所归。不料竟被祖母寥寥数语给否定了。
双杏忧思难忘意味深长地说:
“得了吧,咱延家人老几辈子没这个先例。你爷爷一家之主,多有能耐,何等英武,都没过个寿,我一个妇道人家,何德何能!莫承还能强过了他?不行不行。再说了,明年才是一百岁,谁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节。你爷爷在黄泉路上等我四十九年啦!我早该去会他了。”
延松明热突突的心被说了个透心凉,半晌说不上话来。
花儿偎依在婆母身旁,接过话茬儿帮腔说:
“好我的妈妈呀,咱延家人老几辈子是没过寿的先例,可那是没有活到百岁高龄的老寿星嘛。到了您老手里,命大福大造化大,生了二十九个儿女,算得上破了天荒、摸了天牌吧,咋个就不能破例过它一回呢?再说了,咱爹爹若是在世,他也肯定乐意的。给您过寿之日,咱爹爹的在天之灵保准憨憨一笑哩。”
“花儿呀,就你嘴巴巧,死的都能说活。”双杏拍了把花儿的左肩快活地道。
佳纳一听来了劲,接上鼓动说:
“妈妈,就是,花儿妹妹说得在理。笨嘴拙舌的老大家也进上一言,您老不是常牵挂远处的儿孙,总想聚上一聚,见见面,拉拉家常,乐呵乐呵?您一过百岁大寿,大家从四面八方来祝寿,不就聚在一起了么?那才开心哩!妈妈,您说佳纳说的是也不是?”
“哎哟!佳纳,你咋也跟着老二家烧火(乘势帮忙)呢?还说得一楞一楞的,蛮在理的嘛,叫老身都动了心。只是这么早就煽火,万一扑空了,不叫人笑话?活人的事,到了这个岁数,熟透的瓜一般,说落把儿就落把儿,晚上脱下的鞋,谁能把握明早儿还能穿上?”
众人听祖母已改否决之口,早已乐了。
琐代领着孙女儿赶巧过来,便不失时机地鼓励说:“妈妈呀,您老说哪里话,依您这直挺挺的身子骨,这旺旺的气色,莫说一年,十年也挡不住。您只管开金口吐玉言,好叫松明侄儿早料理,好把那信儿早捎带出去,好叫大家早有准备,调好日子,安顿好家务,到时节齐刷刷地来给您贺寿,咱延家大院红红火火聚一聚,像您当年一次娶回七房儿媳妇那样热闹,多歹劲!妈妈。”
“噢哟,我的乖女儿,琐代呀!你而今咋也学得能说会道,尽捡老娘爱听的说。那就依了你们。”
在场人拍着巴掌乐开了锅。
双杏百岁华诞的年份是一九二五年。说到具体日子,双杏作难了,摇头摆手说:
“不妥不妥。虽说民国兴的是阳历(公历),可我的生日是农历三月初八,那是口里,阳春暖月,杏花盛开,便起了这个名字。可咱新疆的三月初八,春寒料峭,杏花才孕骨朵哩,葡萄才上架哩,没个好景致。几百号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搁在院落里,冷不清清的,干不光光的,能有个啥好?!”
“妈妈呀,您老咋一时懵住了,这有何难?您老不是常叮嘱儿孙说,女娃子家出月要晚一些,出早了,长大疯得很。那么,您老的寿日也可推迟几天,不就春暖花开了吗?”琐代亲亲密密地偎依在母亲身边无拘无束地道。
“琐代呀,你如今学得比你花儿嫂子还要乖,心眼儿活,嘴巴巧,没有你说不出个理儿来的。反正过寿为次,团聚为主。就依你说。”双杏一改忧郁的神色爽快地道。
延松明愉悦地说:“还是大妈二妈马家姑妈的面子大,多亏你们烧火。奶奶,您得定个具体日子,一经传出去,就雷打不动了,免得耽误了远处的人。”“好,那就农历三月十八,大家都发。”过寿地点自然是延家大院,具体到拜寿的地方,祖孙几代人又发生了分歧。
松明主张修一座高大宽敞的堂屋,带上卧室,既可当拜寿厅,又可让祖母搬进去享用。可祖母决然不同意,理由是拜寿就那么一次,又不是年年拜寿,不值得大兴土木,破费太多。
其实更要紧的因素是老人家恋旧,不舍得她一住七十多年的屋子。因为那是她和心爱的丈夫创业之始千辛万苦筑起的安乐窝。丈夫一走,她怎能舍弃呢?那屋子的存在仿佛心爱的丈夫并未走多远。再好再新的屋子比不得那古老陈旧的屋子亲切,找不到那特有的感觉。双杏越恋旧,越觉得那屋子比宝贝还要珍贵,说她爱屋及乌实不为过,她总觉得那屋子里的一切都那么永久美好。
松明被逼得没办法,求二妈和琐代姑妈出场说合。祖母仍旧不为所动。
松明只好让步,将那一明两暗的旧屋子翻新扩建,既减少了开支,又可照顾祖母的恋旧情绪。祖母还是不大同意。
最后达成妥协性的决议,只允许翻新明屋,她住老了的里屋一点儿都动不得。即使那换了几次炕面子的土炕,也得给她保持原模原样。
那火炕自打丈夫把她从窝棚抱进去,生了老大之后,接二连三生了二十一个孩子。她和丈夫甜甜蜜蜜恩恩爱爱的生活几乎全在那间屋子和那个暖炕上。
只要身子一贴那个炕,就有数不清的美好记忆,一切美好的值得回味的过去便翩然而至,似乎六十年前的情景仅仅发生于昨天。那土屋子那土炕对她太重要太美好太舍不得遗弃了。她甚至坚定不移地说:“再好再新的房子,你们尽可去享用,我不眼热、不稀罕,也不嫉妒,更不反对。这间土屋土炕把我陪伴下世就行了,改变的话休要再提。”
延松明只好将明屋翻修一新,作为祖母百岁华诞的拜寿亭。翻新后的明屋,比原来高出六尺,嵌了琉璃瓦屋檐,高出部分横隔成两片,全部镶上了从省城迪化买来的玻璃。加之将原有的小双扇门换上高大油漆的双扇门,门格子也镶上了玻璃,明屋一下子美轮美奂,气象一新,空前亮堂,无限光明。
再说那土炕虽然保留着,经花儿和琐代软缠硬磨,已换成青砖炕墙,还特意为老人家砌了坡度极小的踏步,照门对直的炕头砌了两砖为一层的三级台阶。
并特制了一张太师椅,预备临时往炕中央那么一摆,面向门外,算是松明心目中比较体面的拜寿亭了。
松明不一为足,煞费苦心地将拜寿亭扩展开去,照门朝南,东西之间空了三丈余地,两边新栽了各种葡萄一百棵,自然是取百岁华诞之意。由此,他把葡萄架一直搭过去。若不是为大门两边留下车马路,竟要跟树洞似的前大门连接一起了。
距百岁生日越近,双杏越发思念远迁他乡的子孙,尤其把延子松牵挂得每日不得安宁。自一九一三年芒种那天离家出走后,又过了一个轮回,仍无子松音讯。亲人们都劝她老人家放心宽心,她怎能放心宽心?子松在不在人世?至今没个准信。
这期间(12年)她的疼子之心化作不少埋怨,也化作不少体谅,甚至化作不少谩骂,更多的是化作点点滴滴的清泪。不得已她把希望和要求降到最低点,口中不住念叨:“小兔崽子,你若还在尘世,就不该忘记老娘的生日。别的日子来不了,也就罢啦!只要百岁那天见上一面,妈就彻底放心了,知足了。”言下之意,从此便停止埋怨和谩骂,并将以往所有的埋怨和谩骂一笔勾销。
延子松虽跌入避难遁世的安乐窝里,思母之情却与日俱增,他日掐月算,把一九二四年打发了过去。他算计得好好的,三月八日前赶回一棵树。自然,那改日过华诞的信是捎不到他那与世隔绝的桃源。
不料,他的岳父竟一病不起,不久离开了人世。待办完丧事,已是三月十五,他决定起程。
宝莲公然提出要同行。子松忧虑重重地劝解说:“爹刚过世,你怎好离开!再说,这一群牲畜谁照料?”宝莲早有思想准备,随口回道:“妈答应了,她老人家和大儿子管得过来。这儿除了你,再没来过生人,你尽可放心。何况咱妈也非泛泛之辈,有不少手段。郎君,你就叫我去吧?啊。”
“那小娃娃呢?你也给妈撇下!”
“十年前为了寻你,我把吃奶的娃都扔下了,何况现在,一无吃奶的娃,二这肚子也空着,有啥难心的!你能走多远,我就能跟多远,保准不拖累你,还有个可靠的照应不是?再说了,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何况宝莲不丑,在众多妯娌中,我自信差不到哪里去,你怕领不到人前面去呀?”
“唉呀!你咋就不明白?娶你的事,至今我还没来得及给老妈交代哩。跟弟她兴许还孤孤单单地死守着哩,你咋能去?”子松为难得如实解释。
“照你这么说,我更应该去,不能永无出头之日。其实,说开了也没啥。听说婆婆是个极聪慧极明事理的人。张家跟弟几十年生不出一男半女,而宝莲给你延家生了一叭沓(好多),就凭这点面子,她老人家也得高高兴兴认了我这个媳妇。至于你那大婆嘛,我又不跟她一个炕上睡觉、一口锅里搅勺子,井水不犯河水,有啥难劈的柴?咱一言为定,郎君,你必须带上我。”
子松见宝莲劝不住,只好暂且答应下来。
再说张家跟弟,虽说姊妹八个,却早像鸟儿出窝,纷纷各奔东西,已有好多年聚不在一起。父母一作古,相见更不易。母亲在世时,跟弟心里有了委屈,即使不好向母亲启齿,还可以跑回娘家哭上一场,躲上几日。现在呢,连这惟一的避风港也失去了。所以,她只有苦苦孤守,没有别的选择,和尼姑道姑无异,只不过没吃斋念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