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革命,不足以从根本上疗治国家积弱成疾的病因,不革命不足以使中华富强,不富强不足以保家卫国,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袁世凯继承清王朝卖国衣钵,是民主共和的敌人,是中华复兴的绊脚石。我们必须准备第二次伊犁革命。我们必须以这样的思想准备,去宣传、去发动。”冯特民似乎已从同游者身上看到了希望,感受并汲取了基层蕴含的能量,仿佛已摆脱了困顿,俨然已走出艰难的思想低谷,浑身又充满了拼搏的活力。
郝可权被冯特民的重新振奋所鼓舞,兴奋不已地说:“书记长,那咱们该另敲锣鼓新开张啦?!”
“谁说不该呢?可巨额经费从哪儿筹呢?总不能再去向富商、王爷们去化缘吧!”李伯泉愁眉不展地自己问自己,也是问大家。
“是呀,要革命,需经费,尤其购置军火,钱少了都不行。”邓宝珊颇为作难地喟叹着。
万象春忧思种种地说:
“这回筹款不似从前啦。从前广福花天酒地,沉湎于美色,治理稀松,等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袁大化草包一个,狐假虎威,鞭长莫及。现今不同了,杨增新鬼精鬼精的,有前眼,也有后眼,从处置和谈的种种迹象表明,此人攻于心计,擅长权术,老谋深算,恐怕早已安插了眼线。不仅咱们要处处小心,那些上层名流、王爷、富商怕是也已提心吊胆,不好联络了,不敢像以往那样半公开地慷慨解囊了。”
“嗨!就目前形势看,他们不出卖你我,就算仁至义尽、谢天谢地啦。”
郝可权慨叹着道。
李伯泉更犯难了,拍着马鞍桥说:
“那怎么办?光有决心和热情不成呀!”
冯特民已沉思良久,他蛮有信心地对大家说:“同志们,以上细节,我都反复考虑过了。只要咱们心齐力合决定干,就有了贷款的本钱。”马林感慨不已地说:“干,咋能不干呢?!”
李辅黄紧接上说:“肯定干!”但又不敢置信地问:“你向谁贷款?”
“向道胜银行。”
“人家贷款为了吃利息。咱又不是原来的新伊大都督府,人家凭啥给你贷款?”郝可权不敢确信地质疑。
“对呀,人家凭啥给我们贷款?”邓宝珊等众口一词地表示质疑。
冯特民被诸如此类的言语一激,反倒信心十足地说:“就凭咱们有过第一回的成功。只要咱们心齐力合,不再出现扯皮打退堂鼓的危机,就一定成功。杨增新是比袁大化精明,但他毕竟是鞭长莫及,力不从心。咱们一边拖着不去就职赴任,一边积极发动民众。再说,咱伊犁有富饶的物产,谁人不知?只要革命成功,还怕欠他的款子?大家尽管放心,贷款的事,我去跑;深入发动民众的事,就靠大家啦!一有好消息,立马通报于我。”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李辅黄再次征询大家的意见。
“一言为定。”众人齐声响应,欢声笑语不尽。
一阵西南风吹来,旷原碧波掀起层层浪花,五颜六色的牧群尽现出肥美的本相来。立时把大草原带入动感的世界,呈现出万千说不够道不尽的风韵。同游人顿觉美不可言,热麻扎则自豪无忌坦然陶醉在手舞足蹈的欢愉之中。
一串脆响的羊鞭声过后,清亮而悠扬的牧歌随风飘来。
热麻扎载歌载舞高兴地说:
“喂,我妹妹的歌声。她该收拢羊群了,晌午了嘛,走,到我家喝奶茶去。”
一行人走着走着,热麻扎兴奋地先迎上了妹妹,高声叫着:“玛依拉,玛依拉!”
帽插羽翎的玛依拉仅礼节性地招呼了一声“哥哥”,便让过了热麻扎,向后扑过去。热麻扎吃惊地摸不着头脑,回首诧异地观望。
只见玛依拉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把逮住冯特民的马缰,热情奔放连珠炮似地说:
“冯会长,几年天气了,你咋才来?!”
冯特民似乎一时没想好适合的词语回答,因为在这里遇到玛依拉纯属意外,她若不主动上前搭话,冯特民还不敢相认哩。
四年前,冯特民第一次来到那拉提草原,原本向当地头人宣传三民主义,以期取得他们的同情和支持。不曾想,第一家就叫他晦气心寒。远在三百米外,他就听到女人的惨叫声,看到皮鞭挥舞的阴影。他急磕马腹,一气赶至毡房前,只见拴马桩上捆绑着一少女,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面部血迹斑斑,却不见那打手有停歇的势头。冯特民冒昧地冲上前去,扬鞭抵挡的同时,怒喝道:“还不住手?!”
那凶狠的打手这才正视来人,嘴巴不干不净地嚷叫:“哪里来的黑达依?关你屁事!”
随着狗叫人吵,有人掀起毡帘,露出肥头大耳环,见来客衣冠楚楚,戴一副眼镜,还跟着一个像模像样的随从,便意识到有些来头,不敢傲慢,躬腰走了出来,整整衣装,正欲搭话,只听冯特民仰天感叹:“民生如此悲惨,岂不革命?孙先生,边陲民众同处水深火热之中。您的主义真该实行啊!”
肥头大耳环莫名其妙。
冯特民的随从如实翻译。
冯特民气呼呼地问:
“主人在吗?”“我就是。”“挨打的是你什么人?”“放羊奴。”
“放开她。你就不觉得可怜?她还是个孩子。”“放开她?她再跑了咋办!”“你把她当人看待,她能跑吗?放羊奴也是人,她有正常生活的权利。”“哪里来的野汉子?她是我的奴婢,我愿咋整就咋整。权利?奴婢也配权利?!好管闲事的黑达依。”被绑者挣扎着叫嚷:“我不是他的放羊奴,不是他的奴婢!我叫玛依拉。”玛依拉哭诉了她的不幸和委屈。玛依拉的父亲阿力拜克,年末之夜赶回家,疲惫而兴奋地对老伴说:“我给百户长说了,叫他另雇人,下一年不干了,把工钱给我。百户长不大愿意,夸我羊放得好,羊羔子下(产)得多,最好是再干下去。我说,老啦,腰杆子腿杆子恰达克(毛病)有哩,跑不动啦,你饶了我吧!他见我劝不动,很不情愿地说:‘那好吧,现钱没有。你从群里抓12只羊去吧。’老婆,从今往后,咱们自个小小的一群羊有哩。过几年,不大不小的一群羊有哩,平日有奶茶喝,过年有肉吃。”
“羊有了,盼头有了。可你不给巴依干,茶叶、盐巴、布匹从哪里来?日子还是没法过。”老婆亦喜亦忧地回道。
“再把热麻扎的工钱要回来,就凑合过去了。等过几年,羊群发起来了,再给他娶洋刚子也不迟。”
第二天,阿力拜克正在羊群里寻寻觅觅,谋算着抓11只母羊,再抓1只好公羊,让主人过目后,就可两清一了地赶上羊群回家了。不待阿力拜克看好谋定,主人来了,笑眯眯地说:
“阿力拜克,你把羊都相端好了?不急,不急嘛,把羊只清点一下,点过了,两清一了,再抓你相端好的羊不迟。”
点的结果,整整少了36只。
阿力拜克惊得直冒汗,恁是不信,一迭声嚷叫:“不对不对,昨晚进圈时点过的,一只不少呀!”他急急惶惶地反复点对了三遍,仍旧那个数。气得他直吐鲜血,骂声不绝:“你捣鬼。胡达饶不了你,饶不了你!”一头撞过去,血溅身亡。
百户长见死无对证,立马派人把玛依拉骗来,说她父亲丢了羊只,命她顶替父亲去牧羊。玛依拉越想越气大,把羊鞭一扔,一走了之。被打手抓了回来。
冯特民义愤填膺,指斥道:
“为富不仁啊!百户长,你是头人,做事应当体面才是。一夜之间,36只羊不翼而飞,不是你卖了,就是你转移了地方。你怎能讹诈雇工呢?你怎能抓一个女孩子顶替呢?太、太不像话了!你快把她放了。”
“我的地盘,我不放,你又能咋的?多管闲事,滚!”
“那就跟我去伊犁将军府,把阿力拜克的命给赔了。”
百户长虽是一方头人,却从未去过将军府,自知命薄位贱,天上人间,不由心虚腿软。便试探着问随从翻译:
“他真是伊犁将军府的?”
“是的,政治教官。”
“那咋没穿官服?”
“他不为公事,专门来找你们这些头人交朋友的,便装随意些。”
“噢,既然交朋友来的,请,请。”冯特民不为所动。他指着玛依拉说:“先把她放了。捆人打人是不对的。”百户长不得已放了玛依拉。这才把冯特民当尊贵的客人请进毡房。热麻扎一时下不了台,头摇得拨郎鼓似的,自言自语咕哝着说:“咋搞的!姑娘家大了,见了亲哥哥没感觉一样,还不如只见过一面的冯会长。咋会事?”
玛依拉见冯特民不搭话,只是打量着并无鲜明大变化的她,觉得古怪,既高兴,又不大自然,便开门见山,一吐为快:“冯会长,我妈妈经常夸奖你哩,她说:‘玛依拉,我们咋个谢冯会长呢?非亲非故的,不但救了你,还把千户长送给他的10只母山羊10只母绵羊和1只公山羊1只大羝羊全给了我们。四年过去了,引了这一群,快2百只啦!现今你我有奶喝了,有毛卖了,过年过节,也有肉吃了。唉,咋个谢他呢?!’早知道你来,羊都宰好了,羊头都给你煮熟了。”
李辅黄见此动人情景,心领神会地朝热麻扎的坐骑轻轻甩了一鞭,风趣地说:
“快走吧,热麻扎,这里有你的啥嘻嘻哈呢?先去宰羊,恩人来了,你还不快性点。说不定,你妈还要招女婿哩!”热麻扎这才恍然大悟地笑了,“嘿”了声率先便走。大伙本已瞄出端倪,经李辅黄如此一点,更是信以为真,嘻嘻哈哈回首朝冯特民一笑,各做一个鬼脸,然后扬鞭跟了去。
冯特民坦诚相告:“谢啥?那是我心甘情愿的。”“谢啥?我妈妈说:‘人不知报恩,连狗都不如。不是冯会长救济的那些羊,哪有现在的一大群?羊毛都没有,还想吃肉哩?’我说‘咋个谢吗?给他羊吧,冯会长肯定不要。还能咋个谢?’你猜我妈妈咋个说?”
“我哪猜得到。”
“我妈妈说:‘玛依拉,羊群起来了,你也长大了,出息成俊姑娘了,咋看咋像一朵牡丹花。十八九岁了,也该嫁汉子啦!唉,冯会长心太好啦!他要不嫌弃,把你嫁给他。’”玛依拉说至此,羞赧地一时不敢面对冯特民。
玛依拉正应了“女大十八变”的常理,如今已出落成草原上的一朵奇葩,那明滋暗润的变化,原本细微,日久天长方显奇效,她本人自然感觉不到明显。
但她从冯特民的眼神里确信自己是发生了具有诱惑力的变化。为了鉴定这一真伪,她的脑海里迅速翻开四年前的印象记录,那时的她已十四有余,冯特民看她的情态,全然是同情,或是痛其不幸,一瞬即过,从未像今日如此出神地关注,并情不自禁地当众打量再三。正因为有了这一点自信,她才敢放胆地将母亲的心愿一一也是她自己的心愿不顾一切地一吐为快,并且心地坦然。
玛依拉发现冯特民犹豫不决,不敢正面对答她的巧妙求婚,这才失望地摇摇头,但不甘心的她,扯着冯特民的衣袖不放,仍抱一线希望,鼓足勇气局促不安地再度直言:
“咋的,嫌弃我,比不上汉人姑娘?要说漂亮,我不敢吹;要说能干,我恰达克(问题)没有。听话也是一等的。”
“玛依拉,绝不是嫌弃你。也不是比不上汉人姑娘。”
“那你大男人家还犹豫个啥?我妈妈说了,你要不嫌弃,一点点礼行(礼物)都不要,啥讲究都不要,干干脆脆领人。”
“我,我,”冯特民被玛依拉纯真的爱情打动了,被她母亲善良纯朴的心灵感动了,但他顾虑重重,不愿伤害了她。他既不好当面回绝姑娘的一片痴情美意,又不想将自己的重重顾虑坦白给玛依拉,让她母女为自己分担风险和忧愁。
“哎呀呀,还讲究是个干大事的头人哩,怕啥哩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又不嫌你年岁比我大,你顾虑个啥?看把的难心的,汗都憋出来了,我给你擦擦。”
“玛依拉,你是知道的,我是职业革命者,你嫁了我,有危险,会耽误你的,明白吗?”
“明白,这好办。我们哈萨克女人,讲究嫁鸡随鸡,嫁汉随汉。你去哪里我也去,你革命我跟上干。不过哩,哎呀,一生巴郎子,就恰达克来了。嗳,办法还是有的,哈萨克女人抱上巴郎子转场(草场)子,那是常有的事,恰达克还是没有。你放心,天涯海角我跟着,决不拖你的后腿。咋样?”
“玛依拉,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很感激。容我考虑一些日子,过些天回答你,好吗?”
“好。”玛依拉快活的一声“好”字方从红唇吐出,一群白天鹅翩然飞来,在他俩头顶上盘旋不去。
引颈仰望的冯特民好奇得无法解释,把天鹅舞蹈的英姿欣赏个不够。
玛依拉呢,偶见此情此景,备觉稀罕,兴奋异常,忘情地拽上冯特民的双手,对视了仰望,仰望了对视,把冯特民和天鹅欣赏个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