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登山碑像巨大的磁石一般,将同行的文人儒将纷纷吸引在它的周围,或盯住碑文细看的,或手抚碑名寻思的,或扼腕感叹的,或默不作声反复细细观摩的,无不把它视为稀世珍宝。
延子松是游客中惟一备感欣慰之人。他听母亲絮叨过延家祖先所有的英雄故事。他的曾祖延精忠曾和一小股部队夜攀格登山,奇袭达瓦提大营,搅得七千准噶尔兵成了惊弓之鸟,吓得叛王达瓦提逃命不迭,才有了乾隆钦命树起的这尊纪功丰碑。他引以自豪的同时,也备觉自己的渺小,不由肃然起敬,默默无语地久立碑前,瞻仰丰碑,景仰先祖,自省己身,心潮滚滚,不观左右,不及其余。
李辅黄看够了,兴致勃勃地贴近了身躯,站得笔挺笔挺的,比试了一下,说:
“老冯,依我看,这碑身当在一丈左右。你说呢?”
“那是肯定的,你比我只矮五厘米嘛。喂,老李,乾隆御笔所撰碑文,还蛮有文采,书法也挺棒。”“可不,你看这碑额镌刻盘龙,正面刻‘皇清’,背面刻‘万古’,笔势雄浑不凡,确有帝王不可一世之霸气。”邓宝珊凑近碑身,抚摸着碑座上日出东海的浮雕图案,赞叹说:“这浮雕也有非凡之气势啊!”“乾隆既有雄才大略,也不乏好大喜功,企盼他一家之江山永固不衰。这与秦始皇何其相似呀!”李伯泉情不自已地评了两句。冯特民兴致正浓,有感而发说:“咱孙先生也具雄才大略呀!别的不论,仅以敢为天下先,推翻贻祸千代的帝制,创立天下为公之民国,就已前无古人矣!什么李自成,什么洪秀全,名气再大,声势再威,但确实不敢叫人恭维,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是搞一姓称王称霸的家天下,没什么新鲜货色。而孙先生那胆略、那气魄、那境界是一味承袭旧制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康、乾等伟人望尘莫及的!冯某所评,诸君以为如何?”
“是是是。”一行人无不心服口服。马林并不满足异口同声的表态,他双臂高举,振奋不已地呼叫:“冯公宏论,我十二万分赞同!”
延子松则困惑不解地发问:“前无古人,望尘莫及,我都敬服。可先生他为什么要主动辞职,把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拱手让给袁世凯那个老奸贼呢?”
“就是想不通,再怎么天下为公,谦恭礼让,也不能把民众的江山让给窃国大盗袁大头呀?这也未免太懦弱了吧!”邓宝珊迷惘地发出抱憾不平的疑问。
冯特民由衷感叹道:
“唉,天下大事,也由不得孙先生一人。除了电文和报纸披露的种种迹象,我想一定还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原因。仅拿同盟会老资格人物黄兴、宋教仁、梁启超、汪精卫等各行其事、另搞一套、相互扯皮、自立山头来论,就无法统一行动,难免涣散,怎能不弱?我们不也因为种种原因,让广福、贺家栋之流分享了伊犁革命果实,搞得大权旁落、人心涣散,始有今日吗?孙先生那里,情况比这儿不知复杂多少倍。”
“老冯说得是。咱们当学习、发扬孙先生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的革命精神和大无畏英雄气概,即使先生那里二次革命受挫,咱也得力争把伊犁的二次革命搞成功。”
“老李说得对,理当这样。”万象春挥着右手说:“迪化起义危难时,刘先俊就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咱伊犁革命党人身上。他临危不乱,并意味深长地口诵刘禹锡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作为送别赠言。我认为身处逆境的革命同志,仍应以此共勉,不知大家是不是这样想的?”
“是呀!”众人一口响应。“非常好。今日格登山没白登,乾隆是为家天下雄心勃勃,图功谋业;我们是承天下为公之宏愿,图功谋业,无可厚非,是吧?”冯特民说罢,朝李辅黄点头微笑着。
李辅黄则气昂昂意切切地应道:
“那还用说?咱只要不谋一己之私利,只管建功立业好啦!至于是非成败,留待后人去评说。咱无前忧后虑,啊,哈哈哈……”
下了格登山,大伙你追我赶,一溜烟奔至阔克苏河阿热善温泉,人人尽兴洗了热水澡,露宿一夜,无所不谈,情绪好于惠远城新寓所的任何一晚。
次日红光满天时,大家方洗漱、早餐,然后嘻嘻哈哈沿着阔克苏河北下,由马信缰,一路看到三十多处形态迥异的岩画,骏马、大头羊、虎、鹿、狼的形态特征生动逼真,栩栩如生。
旅途中,大家就岩画指指点点,谈笑风生,没有疲劳,没有厌倦,没有颓废,没有怨言,兴趣浓浓,兴致空前,一路游来,乘兴跨入自西向东的山谷之间,两侧梳状的沟壑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山顶全是向南倾斜的高台地貌,宛若长空亘生的无边草原,只见山麓缓缓,绿草如茵,铺金迭翠,百花争妍,犹如彩色纷呈的上乘地毯,从高空徐徐展开,一直铺到冰雪皑皑的天山脚下。
一行人游着赏着,无不叹羡大自然赐予人类这笔永恒的财产,无不赞美天公别具一格的不朽杰作,无不珍爱祖国大好河山的这一角落。谈吐之间,各自无拘无束,情绪愉悦,心地坦然,恍若不曾生活困顿于浑浑噩噩的尘世间,不曾有过痛心疾首的人间烦恼似的。
途经崆格斯,热麻扎指着高大的土丘和古城堡废墟,说:“喂,热扎克,你也是伊犁本地人,应当知道这些古迹的来历,对吧?”
“喂,你咋知道我是本地人?我的达达的达达的达达的达达,原本是哈密的。乾隆三十二年(1766年),哈密王玉素甫率领五百户畏兀儿到伊犁屯田实边,才落户这里的。跟着是库车郡王也带几百户畏兀儿来伊犁屯田。原先这儿没有畏兀儿。噢哟!说来讲去,也一百多年、六代人有了。你知道老古事,你就痛痛快快说给大家听听嘛,还日能逑的尥个套套子、绕个弯弯子,单故心考一考我这个新疆白卡(不中用),亮一亮你的白大腿,又不是女人,有啥好亮的?白卡(白白)耽误了好时光,快性些,别摸头捋脬子的出洋相。想显一显你的逑能耐,是吧?”
“谁想显能耐了?我想你该知道嘛。哎,要说那些大土孤堆,听说是我们哈萨克先人的坟墓,汉人叫它乌孙冢。那些残缺不全的古城堡,听说是成吉思汗二太子西征修筑的驿站和屯军的遗址。哎,往前走,更好的去处等着大家哩!”
一行人情趣陡增,随热麻扎来到他所称道的好去处一一卡普河瀑布果然名不虚传,称它为‘好去处’,的确货真价实,毫无夸张之处。但见那阳光下的瀑布,何止七彩!称它为草原彩带,集草原彩色于蒙蒙水雾中,誉其美不可言,妙不可比,它当之无愧!
舒燕见一群大男人又要过淋浴瘾,便知趣快活地躲了过去。热扎克也随之跟了去。热麻扎甩着脱下的衣服大吼大叫:“喂,别走呀,热扎克,你也怕大男人洗澡哇?别见巴图尔当了和尚,你就赶快插一杠子。快来帮我搓背吧,别当大姑娘的跟屁虫,好吗?”
“好你达达的头。”热扎克回敬了一句粗话,笑嘻嘻地一扭头跟走了。
天然淋浴尽兴后,热麻扎异常兴奋,边走边鼓励大家,并提醒说:“快到了,快到了,快到我的家乡啦!它着实美的哩!”言谈语气洋溢着对家乡的热爱和自豪。
冯特民自然知道巩乃斯是热麻扎的家乡,但亲耳听到热麻扎如此热烈、亲切的呼唤,尚属首次。四年前,冯特民为深入发动民众,宣传同盟会的革命宗旨,曾第一次来到这里,那是积雪覆盖的银色世界,哪有今日的特色!
当年的热麻扎仅仅是牢骚满腹忿忿不平的牧羊青年,对革命一窍不通,对外部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只有一腔苦水和不平,只有一股子蛮劲和冲动。如今虽说伊犁辛亥革命和全国一样,不全面、不彻底,中途横遭厄运,甚至可以说是不幸夭折。但热麻扎呢?他却经此日见成熟,乐观向上,再见不到昔日那心绪败坏灰头土脸的旧模样了。眼下回归故乡,痛快淋漓的浴后心境,好于同行的任何一个人,显得格外精神,表现异常活泼,全然富有青春永葆的活力,跟四年前比,简直判若两人!
冯特民听着热麻扎的介绍,心里暗暗祈盼着,像这样有觉悟、有热情、有能耐、有魄力的骨干再有二三十个该有多好哇!如若那样,重新发动、组织一场彻底而又坚强的革命,是不会太难的,是完全可能的。
从未远离惠远二百多里的邓宝珊问:
“热麻扎同志,你的家乡美得很吗?看你兴高采烈、热望有余的。”
“哎,热麻扎吆上羊群走过的地方不多,也就方圆几千里,我不敢自吹,但我很自信,我的家乡,是新疆、甚至全中国最美的地方。你也许不信,去了你就知道啦!”
“还远吗?”李伯泉询问。
“绕过这道山岗,就是我的家乡,让你放眼看个够,用你们文人的话说,叫啥‘一饱眼福’。你还不信,那就走着瞧。”热麻扎用马鞭指着曲曲弯弯的山岗,不乏自信地道。
拦路的山岗终于到了尽头。
所有人(除了热麻扎)不禁“嚯”的一声长啸,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草原展现在面前。各色各式的毡房星星点点,天鹅湖畔,天鹅亮相嬉戏,竞走游弋,各展风姿,别具韵味。
遮挡视线的屏障一旦抛开,那视线由着目力所及,追寻着连天的碧野,环视着左右的纱帐,视野无限开阔,心胸无比宽广,情思无尽悠长,各有各的情结,各有各的衷肠,想谁不想谁,触景生情,的确没商量。
冯特民因为有鲜明的比照,感触颇深,反应强烈,自然与众不同,他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自言自语:
“嗬,夏日的那拉提着实美呀!敕勒川虽不曾领略,焉支山也未能光顾,自小却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脍炙人口的诗句里知道,它是美不胜收的好地方啊!可今日来到那拉提草原,才算身临其境,体验了美妙绝伦的诗情画意,并深感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绝妙之处。”冯特民兴致勃勃地用手指着说:
“你看,天上有群鹰展翅翱翔,彩云一朵朵随之徜徉;地上有马驹放胆撒欢,小溪一湾湾陪伴欢唱;山有原始森林覆盖,川有水量充沛的特克斯河随意流淌,千回百折的河水穿越碧波荡漾的草原,像蓝色,不,像青色,不,像绿色的缎带,不,更像悬系天际的七彩飘带!”李辅黄经冯特民有感而发地那么一渲染,更加激动,挥舞着双臂说:“啊!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不待他补出下句,舒燕情不自已地补插一句:
“还大哩,这一百年来,让沙俄霸占了好少(好多)地方,不说小玉兹,就中玉兹大玉兹北海一带,听先人说几百万平方公里丢掉了,若不然,咱中国还大。”
李辅黄因之感慨万千地说:
“对嘛,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舍生忘死闹革命嘛。不能让清王朝再主宰中国命运嘛。否则的话,不光要继续丧失土地,还要亡国呀!话说回来,不到伊犁,不知新疆之美呀!”
热扎克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插上了话:
“李总指挥,更美的你我看不到啦!听老先人说,刚来屯田的时节,弯弯曲曲长达两千多里的伊犁河还都是中国的,流经伊塞克湖,最后注入巴尔喀什湖。那伊犁河中下游的水量细不大!那流域才是伊犁最美最富饶的好地方。到了爷爷时节,伊犁河只剩下上游一截截啦!听说只有四百多里长,其余的包括伊塞克湖和巴尔喀什湖全叫沙俄占走了,叫人心疼啊!再叫满洲皇帝复了辟,再叫袁世凯把家当下去,就连那最后的一截截也保不住啦!”
李辅黄深有感触地说:
“是啊!血的历史和血的现实告诫我们:沙俄无止境的扩张是新疆最大的威胁,它这个邻居,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哪!炎黄子孙、中华儿女要时刻警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