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子松奔驰三日,来到日思夜想的世外桃源地段,瞄准那奇特的黑洞洞山口,踏上毫无人踪的南戈壁,径直走了约摸三里许,突然,他勒住了马缰,寻思起来,此去桃源,再若离开,理由已不充足,怕是难以说服宝莲和岳父岳母,不由他心里直犯嘀咕,自打听说塔城谈判达成协议,新伊大都督府业已裁撤,至今他尚不知神交非浅的那批仁人志士状况如何,每个人的具体情形又如何?这是许久以来困扰他、令他放心不下的问题。为此,他果断地扭转马头,一溜烟回到官道,继续向西奔驰。
途经乌苏镇,他发现新、伊对峙的壁垒已无影无踪。沙泉子、大河沿激战留下的旧貌也成了瞬间烟云。
他直奔伊犁惠远城。只见新伊大都督府的牌匾已不知去向,机关里人事全非,再见不到昔日那红火烂漫的革命场景,再感受不到那纷至沓来投军东征的令人鼓舞、使人振奋、叫人陶醉的气氛。延子松顿感一种揪心的酸楚和莫名的冷落,颇有一番人走屋空、今非昔比的失落和哀鸣。
他问门卫,打听冯特民和李辅黄等人的去向,结果一问三不知。他只得去老地方碰碰运气,还算好,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新迁寓所的冯特民。令他不敢置信的是:昔日异常坚强、乐观、自信的冯会长,如今满眼的晦气,总提不起往日那令人感奋的蓬勃向上的朝气,俨然苍老了许多,边幅不修、衣衫不整,远不似昔日那般敏锐、精神。
延子松对此困惑不解,但又不好深究细问。他端着冯特民斟的酽茶,品了一口,黑黑的,苦苦的。他干瞅着冯特民,冯特民竟麻木不仁,似乎无话可说,竟拭了拭眼镜,只是一味地翻阅着旧报旧电文,仿佛从那里能找到摆脱困境得以慰籍的东西,延子松想打破沉寂,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分别只一年,竟有隔世之感觉。
万象春进来了,热情而不乏勉强地拉上子松的手,问:“怎样,把久别的兄长都看过了?”
“哪里哪里。”子松将探望子双子喜及遁往南疆之事叙说了一遍。
冯特民眼里似乎又迸射出昔日那光亮无比的火花,这才中止了藉以自慰的翻阅。喜上眉梢说:
“那样偏远的地域,竟有如此不屈不挠的抗俄民众。我等惭愧呀!子松兄,可叹特民没练就你那副好身手。同盟会成立以来,搞过许多次刺杀活动,在一定程度上震慑了末代权贵,鼓舞了仁人志士去浴血奋斗。可眼下,唉!”叹气后,他又盲无头绪地翻那些曾读过无数次的电文。
延子松被冯特民没头没尾的谈吐弄得云遮雾罩,虽有种种猜测,但却莫衷一是。不得不小声问万象春:
“万兄,冯会长他咋的啦?变得我都不大认识了。”
“嗨!你走这一年多,世事、时局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变化,他能不变吗?广福做了伊犁镇边使,大致上恢复了从前的职务,只是名义上变了个形式,整日里沉醉在美色和美酒之中,已是行尸走肉;贺家栋做了新疆民政司长,意得志满,这些咱不去管他,他们原本是前清权贵遗老。可杨缵绪呢?他是颇有影响的革命者呀,经杨增新软硬兼施的逼迫,患得患失的他,不得不远离伊犁革命的核心地,独自统兵南去喀什。冯大树任伊犁驻京代表,说来好听,其实是个空衔虚职。黄立中则因和谈飞黄腾达,一跃登上了新疆财政司长的肥缺。提不成,唉,”万象春一屁股塌在床上说:
“还有一些革命党人被陆续外派了县知事、县佐县丞啥的,一时间各奔东西,天南地北,伊犁革命核心集体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冯会长看破了杨增新的这一招,岂能甘心任杨都督如此宰割?本想发动二次革命,如若成功,决不叫广福之流再混入革命阵营当蛀虫。可计划容易实施难哪!人心不一,各有所图,各有说词,不再有一呼百应的势头啦!唉,大好形势一旦失去,再想恢复难哪!就像李闯王败出北京一样,军心散得不可收拾。”万象春挺起身子说:“忧中也还有那么一喜。惟有察布查尔舒燕那里尚有起色。”万象春因之将舒燕哥哥舒敏搞兵变的事补叙了一遍。又说:“冯会长本想借孙中山二次革命的势头,再烧一把火。谁知好消息总不见传来,希望越来越渺茫。”
“咋的!先生又败啦?”延子松十分关切地询问。
“虽不敢断言是败了,但前景非常不妙。革命党人极其大度地让出了大总统,企图以临时参议院、《临时约法》、责任内阁限制袁世凯独裁专制。同盟会会员唐绍仪组成责任内阁,同盟会员任各部总长职位达半数。但好景不长,因袁世凯发难,致使唐宋责任内阁被迫辞职。国民党虽然成立,但内部山头林立,无法振兴统一。为了力图组织真正的国民党内阁,宋教仁四处奔波游说,眼见大选有好戏,宋教仁却在上海火车站遇刺身亡。咳!”万象春礅着茶杯说:“袁世凯为了积极筹划内战,以武力镇压革命,以善后名义搞卖国大借款,向英、法、德、日、俄五国筹措二千五百万英镑,扣除折扣和到期的借款、赔款,袁世凯实际能拿到的不过七百六十万英镑,而规定四十七年还清的本利为六千七百八十五万英镑。尽管条件如此苛刻,袁世凯为了拿到这笔剿灭革命的经费,独断专行,在所不惜。民众骂他是‘窃国大盗’‘卖国奸贼’恰如其分。咳!”万象春边给子松斟茶边说:
“袁世凯的卖国行径遭到国会中国民党议员的反对。袁世凯授意北方各省都督通电反对,公然指责国民党‘不顾大体,无理取闹’。在国会内外向国民党议员施加压力。结果,把‘法律倒袁’的呼声压了下去,又输一招。”
邓宝珊进屋补充说:
“不仅仅如此,袁世凯拿到英镑后,肆无忌惮,公然指责训斥孙、黄(兴),扬言说:‘左又是捣乱,右又是捣乱’,并凶相毕露地宣言‘彼等若敢另组政府,我即敢举兵讨伐之’。现已借口江西都督李钧烈、广东都督胡汉民、安徽都督柏文蔚反对善后大借款,不服从中央,下令就地免职,并派兵南下讨伐。国民党人被迫应战,各省虽通电反袁,却又各自为政,互不支援,仍旧散沙一般。我看凶多吉少。”
“是啊,我革命党人如此涣散,各行其事,不听孙先生的统一指挥,安能挡住窃国大盗袁世凯的明枪暗箭!全国二次革命形势如此,我伊犁又怎不举步维艰?真是任重而道远哪!”冯特民这才禁不住由衷地发了一言。
情绪低落的郝可权情不自禁地附和说:
“谁说不是呢?”
此时,李辅黄偕热麻扎踅进屋来,有意提高嗓门说:“喂,别蔫头耷拉的呀!迪化起义不成,咱伊犁不就成功啦!讨袁不成。难道讨杨也无望?不一定吧?事在人为嘛。别再垂头丧气的,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一块疤。二次不成,还不能三次吗?高兴起来,高兴起来,冯会长,你要先高兴起来。”
“咋个能高兴起来嘛!咳,着了迷信名人、着了革命的幼稚病啦。”邓宝珊无精打采地喟叹着。
“走,到外面的大世界散散心嘛,整日里憋在屋子里,哪会有好心情?哪会有好办法?把英雄都撮灭(才能得不到发挥,浪费)掉了。”热麻扎倒想得开,拉着马林的手洒脱而热心地敦促着。
“好呀!”一直沉默的李伯泉陡生了兴致,说:“诗人闷在屋里写不出好诗的时候,往往要改变一下生活环境,环境不同了,心境自然不一样。当环境能启动他的心扉,能激发他的情思时,自然触景生情,灵感顿生,诗兴大发。崔护若不去春游,未见貌似桃花的村姑,哪会写出:‘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绝唱?”
“是啊,去哪儿?”冯特民也忽然萌生了一种似乎早该有的兴致。
李辅黄兴奋地反问:
“你说。”
“我一下说不不好。偌大伊犁,虽说去过不少地方,却都匆匆而过,从不曾用心领略过。”他说着把目光很自然地盯在热麻扎身上,说:“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好山好水,如数家珍,你说去哪儿?”
热麻扎快活地说:
“巴图尔去了昭苏,那里有他的姑姑。不如我们先去那儿。”
“可以,想办法约上舒燕和热扎克。”冯特民若有所思地道。
“麻达没有,包在我身上。啥时节上路?”热麻扎急猴猴地讨准信儿。
李辅黄向冯特民建议说:
“明天吧?得把路上吃的喝的备足了。”
“行,那就明天早饭后吧。”冯特民一锤定音。
冯特民一行越过察布查尔河,途经四牛录时,舒燕已在小白桦林等候。热麻扎和热扎克当先带路。一行革命同仁夜宿晓行,游山戏水,第三日来到平坦的草原。延子松和邓宝珊几乎同时发现了高大的石人,新奇的呼叫惊动了众人,大伙这才看稀奇似的围拢过来。
热麻扎和热扎克却不以为然地说:
“那有啥好看的?这号子石人人子多着哩!”热麻扎忽然有所醒悟,改口说:
“看吧,看吧,你们那里恐怕没有。”
冯特民兴趣浓浓地跳下马,擦了擦眼镜,凑近身子,抚摸着花岗岩石人冠戴下的发辫,竟有十多条,整齐地披于肩后,垂至腰间,两手交叉在胸前,腰下镌刻着古文字。只见他兴奋而又莫名其妙地摇着头,看样子是被古文字难住了。他端详揣摸了许久,才说:“好一个草原石人,颇具汉代石人的风韵。”离开石人上马时,他有意跟石人比了比个头,说:“哎哟,还高出我50厘米,不下2米3哩。”临走时,他回眸石人,不由感叹道:
“无名工匠已难考,石人千载乐悠悠;今人不为名和利,只图共和解民愁。”
热扎克提醒说:
“冯会长,噢,冯书记长,走吧,别的地方还有哩,叫你看个够。”
热麻扎将马头向西北方一拽,不大工夫,来到西天山脚下的洪纳海河畔,金碧辉煌的寺院建筑群已撞入大伙的视线,“圣佑庙”三字个个斗大,金光耀眼。
舒燕纳闷地问热麻扎:“喂,革命党人又不信这个,你领到这儿来做啥?”
冯特民经此一问,反倒头一个下马,说:“信不信是一回事,参观是另一回事。别看这佛堂庙宇,它的文化内涵丰厚着哩。就建筑的别具一格看,咱不攻建筑学的就识它不透。它是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的一部分哩。再说,佛教主张世间万物和谐共处,人生一世,应当向善积善,这一点和荀子的‘积善成德,圣明自得,圣心备焉’十分吻合。佛教力主人与人之间和和睦睦,尽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化仇怨为恩德。它极力反对战争,不主张以武力对付武力,以战争制止战争,这就有失妥当,使幼稚善良的人们往往把和平的希望寄托在神灵身上,那便大错特错了,成了麻醉斗志的鸦片。”冯特民用马鞭指着匾额说:“我们主张和平、平等,但同时深信,若不抗争,若不战胜邪恶,邪恶不会自动让出舞台,恶人不会自动放下屠刀成佛。事实明摆着嘛:清皇帝不忘复辟,袁世凯不停止对革命党人的镇压。致使孙先生与黄兴几度流亡海外,以及宋教仁被刺杀,足以打碎幼稚善良者想入非非的种种美梦。走,进去看看吧。”
只见山门巍峨,照壁宏伟,前殿、大殿、后殿中轴线外,左右有硬山顶配殿和八角形双层双檐亭阁,错落有致、布局对称的建筑群数十座,组合在一起,气势恢宏,蔚为壮观。
大雄宝殿是圣佑庙的主体建筑,呈平面正方形,大出檐、高举折,陡屋顶,四角飞檐呈龙头探海之势。殿宽五丈又一,凡七开间,鎏金沥粉,姿态千种,栩栩如生。殿内陈设不计其数,大小佛像数百尊。佛楼上蒙古包里,神像比比,放眼皆是,大小祖鲁杯摆满祭坛。
大家正目不暇接地观赏着,突然迎面撞来一小喇嘛,向观光的众游客打躬施礼。一行人无不觉得眼熟,目光闪烁不已,正在猜想犹疑之际,舒燕一眼认出了小喇嘛,不禁大声呼道:
“巴图尔,巴图尔!你……”
经此一呼,大家方敢认定,他便是伊犁起义最活跃者之一巴图尔!
此时此刻的巴图尔,眼泪花花,只有目光交际,羞赧得不发一言半语。
李辅黄不屑一顾地侧目于旁处,冯特民则更深层次地微目沉思,郝可权轻轻地摇头叹息,李伯泉困惑得不可思议,邓宝珊啼笑皆非,延子松不知所为,万象春却有意要打破这尴尬难受的沉寂,彬彬有礼地说:“有请喇嘛指点,这圣佑庙蒙语咋个说?”
小喇嘛声音颤颤地回说:
“施主听着,蒙语叫‘博格达夏松’,藏人叫‘吉金铃’,哈语称它‘蒙古库勒’,就是蒙古庙宇所在地。建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费时四年,耗资十万两,是北京建筑名师李照福带八十名技师亲手修建的。”小喇嘛抹了把止不住的汗水,说:
“这座庙建在额鲁特六苏木所在地,汉、回民俗称它‘喇嘛昭’。后人从‘六苏木’与‘喇嘛昭’各取一字,便把庙宇所在地叫作‘昭苏’。”
“呃,‘昭苏’原来是‘昭’与‘苏’合璧而成。有来头,有意思,有意思!”冯特民会意地点点头,招呼众人走了。
舒燕这才扑上前去,极意外极遗憾地逼问:
“怪不得好久见不着你,你洗心革面了?哈哈哈,辛亥革命的风云人物,大红人,竟躲到这儿出家啦!亏你做得出。”
“没办法,舒燕,实在没办法。杨都督严令蒙古王捉拿我哩,躲在姑妈家不安全,我就一一咳!杨五郎不也被逼无奈出家了吗?你别生气,一有机会,我还会像雄鹰展翅高飞的,请你相信我。”
“好吧,那就等着那一天早点到来。”舒燕说着忿然走出大殿,一路小跑,方追上旅游队伍。
热麻扎把马缰向西一摆,粗声大气地咋呼着:“跟我来,好地方快到啦!”一行人随之来到苏木拜河东岸的格登山下。李辅黄见了兴致陡增,仰望格登山顶,甩开膀子一路领先攀登,直至《平定准噶尔勒铭格登山碑》前,才欣然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