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官兵把琐代家翻了个底朝天。我和妈只知你不在家,认定咱家没有闯祸的,还放心大胆地直叫官兵搜哩,幸亏你没躲在家中。唉,你救的那人是谁?他有危险吗?”子守又担心地问上了。
“黑达糊涂地只顾跑,连他的相貌都没来得及瞄上一眼,直到分手逃跑时,才看了他一眼,听了他一句,说是伊犁人,叫万象春,参加了迪化起义。”
“噢哟!那可是危险人物呀。想必是迪化起义失败了,才逃往伊犁的。那么,去年夏天来抓你的,还是为了那桩旧案子?”
“大概是吧?我也说不清楚。”“那你也去了伊犁?都干了些啥?”花儿翻着白眼干预道:“喂,延子守,你是把小兄弟当贼审呀?”延子守理直气壮地说:“咋能说是审贼呢?看你说得多难听。小兄弟在外干些啥?有没有危险?当家的要做到心中有数,才好应变,能不问吗?唉,我说小兄弟,说呀,大半年天气,你在做些啥?若是做生意,该把赚的钱交出来,好养家糊口呀。”
“又没本钱,饿不死、冻不死就谢天谢地了,还赚啥钱!”
“那你到底做些啥?”子守愈发忧心忡忡,不歇气地盘问,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好教导这个可能逛坏了的小兄弟。
延子松不得不如实回答:
“参加了伊犁革命。”
“啥!你不会是跟哥开玩笑吧?”子守惊恐无状地跳起来问。
“真的,二哥,我参加了伊犁革命。”
“小兄弟呀!你叫哥说啥好呢?你革谁的命?!”
“当然是革清朝皇帝的命,革封建王朝的命。”
“小兄弟呀,那可是掉脑袋抄灭全家的大罪过哇!你想过没有?那可不比当年同治之乱,咱防妥明、抗阿古柏,朝廷允许,甚至还巴不得你搭上身家性命哩。你咋犯糊涂呢?”
“起初,我也没想参加,救万象春,那也是偶然碰巧的;后来,听冯会长给民众宣传革命,我才觉悟了,那是从来没听过的一堂课。众所周知,清王朝腐朽得不能再腐朽了,比西洋各国落后得不能再落后了。挨打、受气、割地、赔款不计其数。它已变成替洋人办事的朝廷。若再叫它把天下执掌下去,咱中国非亡国,咱中华民族非绝种不可!大家心里都这么想,可谁承头(带头)干呢?”子松兴奋地站起来说:
“幸好天降大任于斯人,那人就是孙中山!他创建了同盟会,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革命纲领,到处宣传,到处发动,到处起义,终于在辛亥年,在湖北武昌打响了推翻清王朝的第一枪。接着,刘先俊在迪化打响了新疆辛亥革命第一枪。清王朝在全国一片革命声中垮台了!宣统皇帝退位了!中华民国建立了!这是四万万受压迫民众政治翻身的大喜日子!是翻身奴隶扬眉吐气的好日子!是中华大地值得大庆大贺的节日!从此,大家不再是大清主子的奴才啦!解放啦!”子松将振举的双手缓缓放下说:“可是,新疆巡抚袁大化拒不接受共和。伊犁将军志锐还妄图把宣统皇帝迁到新疆复辟。革命党人能俯首帖耳地答应吗?冯会长他们果断地提前举行了伊犁起义,处死了伊犁将军志锐,成功地建立了新伊大都督府,还举兵东征,要打倒袁大化,彻底粉碎末代皇帝西迁复辟的美梦。”子松朝子守靠了靠,说:“二哥,难道这样的革命不好吗?不值得欢迎?不值得参加吗?仅就咱景化昌吉绥来在伊犁谋生的人,就有七十多个参加了哩,”延子松越说越激动,一口气提出三问,给子守加深了候补的一堂革命之课。
延子守尚不服气,一转眼珠逼问:
“那官兵为啥还要追杀你们?”
“那有啥奇怪?袁大化吓跑了,杨增新借革命党刮起的东风上台了。全国现在都这样,旧官僚摇身一变,粉墨登场了,上有袁世凯,中有杨增新,下有各地的贪官污吏。他们虽然得了革命的好处,不是革命推翻皇帝,袁世凯他能当大总统?做梦去吧。但是,他们怕革命党再革他们的命,所以,就继承清王朝的反动衣钵,继续追杀革命党。不管怎么说,二哥,辛亥革命建立民国的好处,你不应该看不到。首先,推翻了延续几千年的帝制,一改家天下的老皇历,现今倡导天下为公。其次,从前人人声称奴才,只有皇家才配做主人;现今民族平等,人人平等;从前当官的行走坐轿子,百姓见了要回避;现今当官的也步行,百姓不用回避,各走各的;从前百姓见当官的,要恭恭敬敬地磕头下跪;现今顶多鞠他一个躬;从前男人留个蝌蚪大辫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干活、起居很不方便,那是满人强行统治的标志;现今大都剪了辫子吧;从前女人非得裹脚,弄成七拧八翘的三寸金莲,死难看,不便行走;现今要求放脚,禁止缠脚;从前衙门里设刑具;现今明文废了,等等等等。这不都是革命革出来的?!不革命,清王朝能倒?它会千秋万代传下去;不革命,那些害人的制度、损人的礼节能废除?没门!”子松激动得把右臂一挥,语重心长地说:“二哥,这样的革命参加了,于国于民、于子孙都有好处。完全可以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呀!”
“可咱有家规呀,你至少违背了家规吧?背了家规家教,就是最大的不孝。你明白吗?”不甘心理亏的子守将了子松最后一军。
延子松一时语塞,不好再行辩白。他违背家规家教的何止这一条!
“家规?”母亲双杏忍无可忍地终于出场了,她缓缓地说:“要说这家规家教嘛,那是你先人和我为了严格管教子孙订的。五十多年来,委实有效,至今咱延家子孙,还没听说哪家出了赌棍,哪家出了烟(大烟,即鸦片)鬼,哪家出了嫖客或是娼妓,一个贼娃子也没有。这是咱延家人的骄傲,是咱延家人的光荣,家规家教功劳不小。”她缓缓坐在花儿递过来的凳子上,又说:
“但是哩,话又说回来了,而今改朝换代了。这个朝呀代的,压根儿不同于过去,姓李的天下坐不下去了,姓赵的坐,不是那么回事。为啥这么说呢?那从前的朝朝代代,父死子袭,天下是他一家子的,叫家天下。这一点,不早听诸葛先生批过吗?现在是民国,是百姓国民的天下,叫天下为公。那就是说,以后总统不能世袭,要选,要民主,要共和,对吧?老末底尕子。”
“妈您说得对。民主共和,就那个意思,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不能再搞家天下。”子松兴致勃勃地补了两句。
“对,就该这样,你先人和诸葛先生论过多少回了!我赞成。天下既是大家的,就该叫大家治理,谁有能耐谁上。没逑本事的让开,不能像历朝历代的老末底尕子皇上那样,非坐到垮台的那一天为止,自个活受罪,国家倒大霉,百姓跟上遭殃流眼泪,照先生的话说,叫啥‘生灵涂炭’。唉,”双杏叹口气又说:
“那么,朝代变了,帝制成共和了,独裁改民主了,都变革了,向前进步了,那咱家规家教呢?不合时宜的,也得随着做些变更。我想你们的先人在天之灵,也会赞成的。当然,那些哄人骗人的邪教歪会,咱延家人决不入的。像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利国利民的革命党,参加了,也不是不可。”
延子松异常激动地抱住母亲,仿佛身在绝境的他,遇到了救星,遇到了知音。
延子守蛮不高兴地说:
“妈,您这不是带头支持违家教、背家规的行为吗?以后这个家咋好维持!乱子会越来越多,今天抓人哩,明日抄家哩,整天提心吊胆的,那日子咋个过?!”“妈已闯过县衙、经过大堂了。现今的民国,不动刑具,开始讲理讲国法了,不用害怕株连。上午听生宝宣了喀什开庭审判的事,心里更有数啦。不像从前家天下,一人出了事,株连九族,那太野蛮太霸道太没人情味了。现今一人有事一人担,子守呀,你就放心吧。”
“妈,您老别怪儿子不敬你呀。人老了,总是特别疼心老末底尕子。这不奇怪,人之常情嘛。可您老也犯不着为了袒护小兄弟,就随心所欲地改变家规呀!”
花儿颤着身子气呼呼地干预说:
“延子守,你怎么跟妈说话呢?!”
双杏被激怒了,但她不知怎的又克制了自己,缓缓坐下来,手里捻着杏叶,极力平和地说:
“好吧,随你怎么说,袒护就袒护,天知道,良心知道。”
“妈,您老人家执意这样袒护,我也没办法。只是这个口子一开,接二连三的事情就都冒出来了。这个家,我是当不了啦!您看着办吧。”
双杏不禁又生一气,心想你还将老娘的军呀!老娘这八十八年来,啥世面没见过,啥风浪没经过?可一转念,又平和地说:“唉,你也操劳几十年了,眼望奔七十三啦,苦劳不少,功劳也不小。自家人,也没个啥奖赏的。那就缓下吧,愿干个啥,就干个啥,也该清静清静啦。明日起,就把担子压给松明挑吧,啊。”
延子守甩着袖子悻然而去。
花儿则捶着婆母的后背说:
“妈妈,您千万别生气,他那松毛病,这辈子是改不了啦。早该叫松明当家了。”
延子松经此一场争论,心里主意铁定,他是非走不可了。为此,他将母亲按在凳子上坐定了,把奇遇阿喜岩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尤其特意转达了阿喜岩对她老人家的亲切问候。
这可把双杏无意中逗乐了,笑呵呵地说:
“哎,人说‘三岁咨老(便可知道老的情形)哩’,从小咋就没看出来。我们迁往马桥时,她已八九岁。她老子缠三道四地要我把琐代许承给佘巴。还说,要把阿喜岩许承给子全哩。我还嫌他虚虚套套地糊弄人哩。哪能想到阿喜岩竟出息得这般贤惠,这般知情知义。你爹烧下的高香、积下的阴德,谁知报应在你身上。这也是缘分啊!琐代是你姐姐,阿喜岩是琐代的小姑,又做了你的姐姐。唉,民族之间,就该像姐妹、像兄弟一样亲嘛。那才是先生津津乐道的‘互帮互助、和和睦睦、其情蜜蜜、其乐融融的清平世道哩’!”
延子松见母亲喜不自胜,不想坏了老人家刚刚好转的美心境,故而不敢立马动身,自去后院找些零碎活计做。
张家跟弟呢?赌气不成,反而为情所困,又不好意思张口寻问丈夫的行踪,也没事找事儿做,寻来觅去,直到发现子松在后院做事,才放下心来,回到自己屋里,翻弄起针线活计,绱起那双久拖不曾完工的大男人鞋。
延子松待老母屋里的灯熄了,才从黄子生屋里走出,悄悄牵出坐骑,披星戴月,向西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