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之日,延子松与黄生宝回到阔别已久的延家大院,把双杏兴奋得手足无措,见幼子毫发无损,搂在怀里亲个不够,把在场的孙子们乐得嘻嘻哈哈,稚态百出,他们哪里见过老太太当众亲吻儿子,何况搂的是胡子八叉的大男子,是他们的叔叔、爷爷哩。
双杏亲吻够了,松开手嗔道:“去,尽呱(傻)笑个啥?娃娃家见过个碟子大的嘴,碾子大的瓜。”她兴得忘乎所以,伸手去摘葡萄,方知尚不成熟,绿绿的涩涩的。她三步并作两步去摘杏子,杏子还毛茸茸的,李子也没成熟。这才遗憾地自言自语:“唉,没个现成好吃的,哈密瓜才扯蔓儿,小沟西瓜才撒花叶哩,不过哩,回来好,回来就好,比啥都好。”
延子松和黄生宝这才猛然想起捎回来的土特产,慌忙从两个褡裢里取出瓜干、葡萄干、杏干、核桃……先捧给太君,后分发给在场的子孙,顿时又吃又闹,谈笑风生。
古丽闻风而至,热情洋溢地说:
“他尕叔叔好。生宝你陪奶奶说话,我去烧奶茶。”古丽说罢,抓了把绿莹莹的葡萄干,往口中送了几颗,笑盈盈快步走了。这便一传十,十传百,佳纳和花儿接踵而来,问寒问暖,问饥问饱,一下子围过来老小几十口。
黄子生笑呵呵地说:
“妈,您耐心听小兄弟讲故事,我去把羊宰子,做抓饭吃。”
“好好好,就该如此,城里人讲究个接风洗尘,咱全家子高高兴兴地吃顿团圆饭,也乐呵无穷哩。你去你去。”双杏欢快地回应着。
说话间,古丽提奶茶壶走来,把奶茶碗亲自端给子松,一边给黄生宝斟奶茶,一边迫不及待地说:
“尕兄弟,先喝口茶,再把这大半年的故事细细详详地抖搂抖搂,叫妈妈乐上一乐,大家伙也沾个光。”
“嘿,你七嫂的话说到妈心坎里去啦!你就快把话匣子打开吧。”双杏热呵呵地期待着。
“那就生宝先说吧,我补漏就是了。”延子松放下茶碗道。
黄生宝喝了碗中茶,说:
“奶奶,那您就把耳屎掏净了,得听上一驾工夫的。”
“说吧,全抖搂出来,耳屎早就掏净了,莫说一驾工夫,三天三夜,奶奶都没麻达。”
“奶奶,现今都民国二年入夏了。去年的七月份,我们到了南疆名城喀什,就是先前的喀什噶尔,您道咋的啦?”
“奶奶又没去过,你不是白问。”
“沙俄老毛子的骑兵一队接一队在大街上游行哩,荷枪实弹,威风得不得了。”
“打住打住。喀什噶尔奶奶知道,你爷爷平张格尔去过,那自古以来就是咱中华的地方,有他沙俄老毛子的啥呵呵?他还瓷皮脸颠上周武郑王(厚着脸皮,煞有介事)地游行哩!”
“据当地人说,去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沙俄借口保护领事馆与俄国商民,派七百五十多名哥萨克步兵和骑兵侵入我喀什。”
“老毛子也太霸道啦!欺我中华无人呀?若是徐统领和你爷爷他们还健在,决不放过他们!还能容忍侵略者大摇大摆、五马长枪(有声势,大模大样)地游行哩!”
“奶奶,人家不光是游行哩,那叫武装示威!”“嘿,真不要脸!闯进咱的地盘,已是无法无天,还示威哩!示啥威?给谁示威?”“当然是给中国人示威啦。他们一路示威,大叫大嚷,见躲不及的中国人就打,故意找碴儿,想挑起事端,用马刀砍伤中国人几十个哩!还包围道台衙门,大闹提督衙门,一心想叫中国士兵还手。只要你一还手,他们就好借口动武侵略。”
“那就支下(预备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那就任他们为非作歹?!”
“那不任他们为非作歹,还能咋样?鸦片战争以来,不都这样吗?”
“咳!”双杏双手一拍膝盖,险些站起来,说:“民国咋也这般松!咋一代不如一代,尽给中国人丢脸。咳,原以为老妖婆掌杆杆子(主政),骒马上阵,先紧后松,没逑相。现今大男人掌权,咋也这般没用!唉,说来道去,那沙俄它到底想干啥?”
“奶奶,它还想干啥?不就想把喀什划到它的疆界里去!您听驻喀什俄领事索柯夫咋个说。”
“那他咋个说?”
“他说,他多么想把中国的新疆‘变成沙皇帝国的、他自已任总督的一个省,所以才成百地、不,简直成千地登记假造俄国侨民,所以才有了策勒村事件’。他还扬言要亲自带领二百名哥萨克兵去策勒村镇压中国的抗俄民众哩!”
“唉呀!老毛子简直张狂得不行行啦。他是在咱中国地盘上呀,咋就这样?照先生的话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呀!咱中国咋这样软弱?民国咋这样脓包!咳!活活气杀煞人呀。”双杏愤慨地叹口气,忽然好奇地疑问:“哎,生宝,假造俄国侨民、策勒村事件,又是咋回事?和他们游行示威、胡砍乱闹有牵连吗?”
“奶奶,当然有牵连。不过那只是个借口,一言难尽呀!待一会儿再给您说叨。先说我们收土特产的故事。呃,也就是去年八九月间,我们的驮子队到了和田,那正是葡萄干、杏干、瓜干盛产的季节。可很少见农民赶巴扎(集市)。为啥呢?孙子正想找人打听行情哩,一队沙俄哥萨克兵耀武扬威地开过来了。听说那领队是驻喀什副领事,叫贝伦斯。他们恶狼一样闯进和田、于田和策勒村,非法拘捕、监禁、毒打、拷问苏普尔格一批八十多名村民,还刑讯了其他居民一百多人。奶奶,不仅如此,他们连两个地方官员也抓了,一起押往喀什审判。”
“唉呀呀!太阳西边出来了,强盗成了主人啦,咋倒巴郎了?当官的咋都龟下了,官兵咋都搐下(缩住)了?把平日欺压百姓的松本事拿出来呀!拿出一半,也不至于叫侵略者横行霸道呀!真是麦草拐棍子、泥巴捏的逑巴子,咋就那般不中用哇!啊。”双杏气愤得骂骂咧咧,不一而足。
“奶奶,不但不中用,还公开支持侵略者提审中国人哩!袁世凯多次电令杨增新严惩‘罪犯’‘从速办结’哩!”
“这大男人袁世凯,咋和老妖婆慈禧一样塌头?亏他还是个男人,不配!快把那逑头子割掉当太监去!唉,比起徐统领和你爷爷,袁大头他们错(差)到天上地下啦!还瓷皮脸颠上、没意达思地当大总统哩,连我这个老婆子都不如!怪不得老毛子那般张狂,真是驴乖众人骑,主逊仆人欺呀!一点不假。”
“奶奶,您老人家比得太对了,批得太透啦!眼不见,心不烦呐。当日在和田街头,见那老毛子十恶不赦的尿泡臊德性,气得人肝子痛。夜驻车马店,翻来滚去睡不着。尕叔说:‘反正睡不着,我出去溜达溜达’。我就信了。半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尕叔回来。心想不好!会不会是拾掇老毛子去了?我跑出去满街找不到。咋办?只好翻进老毛子驻的州衙大院,碰碰运气。觅来寻去,掠见一个黑影子,尾追上去,吓那黑影一跳,回头一望,原来正是尕叔叔。”
“噢哟!我的老末底尕子,你意欲何为呀?”
“咳!把人白天气得肚子痛,眼睁睁的、手痒痒的、牙巴子咬上没手逗。明明是咱老祖宗一一中华民族的先人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凭什么叫洋人胡作非为?这是谁的家?谁的地盘?主人苔杆(不中用的货),豺狼横行。这是个啥世道?!我就不信那个邪,政府明里不敢管,咱百姓暗里还不拾掇他?那不太便宜了狗抄的!翻进大院寻摸了一阵子,恁是找不见那个灰眼珠子鼓鼓的贝伦斯。擒贼先擒王,贼王擒不着,拾掇旁人没啥意思,白卡叫周围的民众遭殃,划不来。正要找个舌头问信哩,生宝找来了。舍了我一个不打紧,无牵无挂的,可不能再搭上生宝。”不待子松说完,双杏急插一句:“好你个缺肝少肺的无义种。老娘闯县衙、捕盗贼为的谁?你倒放心,竟‘无牵无挂’啦?!”
“孩儿不敢,哪能把老妈不放在心上?我是指女人不贤、无儿女牵挂嘛,看您老多心的,还讲究肚子里撑船哩。”
“贤不贤的,那是你的造化,有个碰上的,没个想上的。好啦,别节外生枝,给老娘往下讲。”
“临回店哩,我一想不行,哪能空手呢?”
双杏接上话茬儿问:
“莫承你还摸上一把不成?!”
“我便不急于翻墙,走大门。”
“看你胆子真大!”双杏惊讶地感叹了一句。
“您老人家传儿的点穴术,不用白不用。点了两个门卫的力穴后,问他‘贝伦斯上哪里去了?’那老兵说:‘色依提领上找漂亮洋刚子去了。’问他什么地方,他说不知道。我想是真话,贝伦斯生来乍到,色依提又不是和田人,谈不上轻车熟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不便久等,又点了那两个门卫的哑穴,空手回来了。”
“咳,我当是有啥渠渠道道哩,真没劲。老末底尕子。”
“妈呀,您是要儿子寻到贝伦斯嫖风的窝窝子里,才叫歹劲呀?”
“你妈啥时节希图那个?是说点了穴没劲,没下文嘛,照先生的话说,叫,叫啥‘扣,扣人心弦’‘引人入胜’,那才歹劲哩。”
“那就生宝说,他去过三趟了,认识几个当地熟人,把那‘策勒村事件’的来龙去脉挖抓了个透,蛮有意思的。”
“对,前边几回提到策勒村,老婆子至今还没听明白,那村子是有金矿,还是有银矿?为啥老毛子费力巴斯地不放手?当年你先人斗过金霸,斗过沙俄。那沙俄老毛子出兵行凶,就是为了霸占咱中国的金矿呀。那这回为啥?”
“奶奶,那策勒村您知道在哪儿吗?”
“噢哟,奶奶就走过两趟千里河西走廊。头一回跟你爷爷回西域,在一棵树安了家;第二回‘千里省亲’,带你大爷、四爷、五爷、六爷、七爷,还背上你冬梅姑姑,别处奶奶没去过,不及你小子,快别考问老太婆了,老身是正儿八经的孤、孤、‘孤陋寡闻’呀。快说吧,别拿五捏六的。”
黄生宝待祖母联想毕了,放下茶碗说:
“奶奶,那策勒村着实远着哩!远到啥地步?除了坐飞机,噢,咱新疆现今还没有。听说呀,若坐飞机,可在天上打捷路,直来直去,总有两千多里;我们赶上驮子队,那就不然啦,要沿着前人踏出的道儿走,尽可能绕过大沙漠。那沙漠您知道有多大吗?”不待生宝自问自答拽出下文,双杏急忙插话:“生宝呀,你咋总改不了那考人的松毛病,明知故问嘛,难为老太婆,能显出个啥能耐?快性点,摸头擦痒的。”
“奶奶,那沙漠比咱天山北边还大哩!人进去就迷路,活着出不来,所以叫死亡之海,当地人称它‘塔克拉玛干’。为了躲过直穿大沙漠的危险,绕来弯去,经焉耆,过阿克苏,到喀什就已接近四千里,再经英吉沙、莎车到和田,才到于阗县的策勒村,又是将近两千里。您说远不远?”
“噢哟!六千里,还不算从咱一棵树到迪化的路程哩。这和奶奶回一趟娘家的路程不错上下嘛,你们辛苦啦!唉,咱中国人都嫌远,那沙俄老毛子就更远的离乎了,那他到底为个啥吗?策勒村真有金矿呀?”
“金矿倒是没有。”
“那沙俄老毛子吃撑了,犯傻啦?”
“奶奶,您听孙儿细细道来。”生宝喝口茶,抿了下口水,畅怀叙说开来:策勒村是于阗县重要的集镇。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色依提阿吉来到策勒村,他见此地既有河水,又有泉水,土地辽阔,人口众多,既可务农,又可经商,便买地盖房,落地生根。
色依提为了尽快成为策勒村首富,他自动做了沙俄商约,并加入了俄籍,就是做了俄国人。他依仗侵略特权和沙俄领事馆的庇护,广置田产,霸占了当地四条水渠中的三条大渠,并且垄断了当地的地毯和丝绸生意,不许他人染指。
他凭借特权,抗粮拒税,迅速成为当地的大商人大地主。
色依提财大气粗,又有沙俄商团做靠山,根本不把当地政府放在眼里。就连当地宗教人士,也得唯唯诺诺听他的,稍不如意,想骂则骂,想打就打,无所顾忌。
色依提看上了一家汉人的姑娘,要她做小洋刚子。那家汉人不愿意,他就对周围的同族人说:
“那个姓张的黑达依(汉人),把猪杂碎放进大渠里洗的哩。”
听信了谣言的群众,义愤填膺,立刻找姓张的人家算账,造成群起而攻之的危难局面,那姓张的人家浑身是嘴辩不明,跳进长江洗不清,为了保住房地产,只有委曲求全,由色依提出面调停,并叫阿訇做工作,才平息了一场人为的民族纠纷。
为了扩张他的地方势力,他提出在当地发展俄籍侨民的要求,恰好和喀什沙俄领事索柯夫的想法一拍即和。索柯夫既然想把新疆变成沙皇的一个省,并由他来做总督,自然需要大力发展俄籍侨民。色依提找到了非法发展侨民的靠山,便不择手段地在当地百姓中大肆发展侨民。
色依提为了迅速见效,不论什么场合,都极力炫耀作为俄侨的他,如何富得快,如何胆大妄为,中国政府奈何他不得。并恬不知耻地鼓吹“宁可做沙俄平民,不可做满清官吏”的卖国奴思想。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色依提公然在策勒村建立了俄侨组织。
辛亥革命爆发后,色依提乘机煽动当地百姓,要求接受沙俄的“保护”。
并悍然从俄领事馆领来大批武器弹药,明目张胆地把一百多名所谓的“俄武装起来。居然在他的庄园里公开集会,公然悬挂沙俄国旗。
“打住打住。”双杏再次坐不住了,一拍桌子起身说:“这狗东西,不得了啦!要在咱地盘上学阿古柏,搞啥国中之国呀!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哪!唉,就没人敢管呀?生宝,你接上往下说。”
“奶奶,色依提私发武器不说,还公然成立了司令部哩!他还自任俄军司令哩。”
“噢哟!真成了假洋鬼子的天下啦,无法无天嘛。咋就没人敢管?!”双杏泄气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