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我的家乡,你怎么一成没变啊!”舒敏大惑不解地仰天长啸着。辛亥伊犁革命中,锡伯人一呼百应,表现尤为积极、热情,参加民军的青年人数以千计,这是不容抹杀的事实。入伍以后,他们在半年多的军旅生涯中,更多地接受了同盟会革命思想的熏陶和感染,他们思想上进,作战勇敢,虽说在前线有生命危险,但他们非常乐观。因为那毕竟是单纯的军事生活,除了打仗、训练,便是睡觉、吃饭、娱乐,他们感到分外充实而快活。
如今仗不打了,队伍解散了,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牛录(满人习惯编制,三百户为一牛录)小圈子里,依旧过的是奴隶般的生活。他们要耕地、放牧不消说,缴地租、纳税不消说,仍然要无偿地给当官为吏的服劳役,并且随叫随到,骂不能还口,打不可还手。官吏稍不称心如意,便随意打骂,甚至私设公堂,动用刑具。
令他们更不能容忍的是:牛录佐领、委官倚仗官势,说一不二地将公有的旗地擅自分给富豪之家和贵族上层人物,致使富人愈富,穷人愈穷。这种倒行逆施的霸道行径,叫已经接受了新思想的遣散兵勇忍无可忍。
舒敏便是怀有新思想和这种不平心态的领头人。他曾是辛亥革命的积极参加者,并且是基层骨干分子。伊犁起义的当天晚上,他曾勇猛地战斗在大街小巷,并亲自参加了追捕新任伊犁将军志锐的战斗,“当”的一枪,送志锐上路的勇士,就是他。经过狂风暴雨般的革命洗礼,他对眼下、身边的一切格格不入,不平、反感、讨厌、愤怒时常在他内心耸动。
纷纷返回牛录营地的民军何止他一个!他们有共同的感受,他们有共同希望变革的要求,他们有比常人更多的共同语言。于是,从未交往的,开始有交有往了;从前不认识的,借机觅由认识了;昔日的泛泛之交,变得亲密了,亲密得促膝谈心,亲密得结成患难同受的至交了。
舒敏去给四牛录佐领干活(无偿劳役),和几个伙伴正走着,他的妹妹舒燕赶来了,说:
“快去救人吧,哥哥,你的朋友巴图鲁,让佐领打零干了,还用上了刑具哩!”
舒敏一听火冒三丈,这还得了!说了声“走!”,调头向佐领办事房跑去。
伊犁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清王朝在伊犁地区的封建统治,那仅仅是指结束了伊犁将军府的管制而已,革命尚未深入,更谈不上彻底。比如锡伯营旧的体制依然存在,丝毫未受触及,锡伯人依然过着八旗制的军营生活,人身无自由可言,被旧制度的枷锁捆绑得死死的。
这位巴图鲁,参加革命民军以前,他是佐领的跟丁,即随身左右侍候的奴隶。部队遣散回来后,仍旧做了跟丁。像这样的跟丁,每个官员都有,人数多少不定,依官位高低而论。
舒敏几个闻讯赶来时,佐领正挥鞭抽打巴图鲁,巴图鲁无法反抗,因为手上套了专夹手指的钢卡子。
佐领毫无顾忌地一边抽打,一边气哼哼地责骂:“狗抄的,还想造反?不经老爷我允准,就胆敢去革你老子的命。革逑了二百八(快到尽头),还得回到本老爷手下。咋样?这锡伯营里,还是我说了算。你能逑得不行了,还是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佐领换了口气,严厉地审斥:
“服不服?巴图鲁,今后本老爷说东,你给我乖乖的不能西。还想‘平等’呢?做你娘的梦去吧!天是变不了的。”佐领见巴图鲁只瞪眼不吭声,继续狠抽猛打。
“住手!”舒敏冲进来夺了佐领手中的鞭子,愤愤地扔在地上,并训斥说:“民国毁灭刑具,不许私设公堂,你难道不知?是要故意作对?”佐领一惊之后,大不以为然地嘲讽说:“嗬!又冒出来个革命的。他要求平等,你要求个啥?说出来听听。民国毁灭刑具,不许私设公堂。老爷我明知故犯,你能咋样?故意作对,你又能咋样?!”佐领气焰嚣张地甩着胖手,在屋内无所谓地溜达着回道。
舒敏的肺险些被这悍然无忌的公开挑衅气炸,他刷地捡起那铜丝马鞭,照若无其事的佐领不顾一切地抽打起来。这可出乎佐领的意外,招架不及,取枪也来不及,只好抱头鼠窜而去。
舒敏给巴图鲁卸下手上的卡子,和同来的几个伙伴扶了浑身血迹的巴图鲁回家。
巴图鲁的亲朋好友陆续前来探望,无不愤慨。同去投军的战友也纷纷前来慰问,无不义愤填膺。
舒敏对屋内屋外的人说:
“乡亲们、朋友们,冯会长说得好:‘要平等、要自由、要幸福,不能傻等。朝廷不会给,大大小小的官老爷不会给。要靠我们自己去争取。’民国已建,‘平均地权’是时候啦!我们要平分土地,平等做人。大家说,对不对?”
“对!是时候啦。”众人齐声响应。
“舒燕,你见过冯会长,你去找他支援我们。乡亲们,走,我们去革佐领狗屁大人的命。他不分地给我们,我们自个分,走。”
舒敏带领众人冲进佐领营房的旗下档房,自行取出地亩册,并当众宣布收回分给富豪、贵人的土地,当即将收回的旗有公地分配给贫苦少地的农民。
分到土地的贫苦农民无不兴高采烈,齐声叫好。
舒敏对兴奋不已的人群说:
“乡亲们,朋友们,为了保卫胜利果实,咱们得团结起来,得组织起来,不然的话,咱们还得遭殃,是不是?”
“是!得组织起来。”
“咱们只有团结成一个人那样,佐领才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他承认了平分土地的事实为止。”舒敏对身边的一位战友说:“你去告诉各牛录的贫苦兄弟们,希望他们也动起来。”
“好!我去。”那位战友义不容辞地当即走了。
四牛录佐领见舒敏已组织起来,果然不敢轻举妄动,暂避风头忍受着。
好消息不断传来,五牛录的贫苦农民也行动了起来,他们头包黑布,在德山带领下,手持武器,高呼反对贪官污吏的战斗口号,闯进牛录章京(佐领)营下档房,痛打官吏,收缴田亩册,照四牛录的样儿把公地平分给贫苦少地的农户,引起响烈反响。
哪里有盘剥,哪里就有不平;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锡伯营闹分地的风潮一波更比一波高,一浪更比一浪猛,以至波澜壮阔地兴红起来。
更有甚者,八牛录的贫苦农民实在了不起!他们不仅痛打为非作歹的佐领及其亲随,而且也毫不犹豫地收缴了地亩册,平分了土地;他们不仅夺了档房印信,而且在头领关英组织下,紧闭城门,公开发号施令,左右着该牛录辖区的形势。
在这如火如荼的大好形势下,一些受辛亥革命影响的学者颇受鼓舞,他们勇敢地站出来,抱打不平,为不幸的百姓振臂呼吁:“取消跟丁制度”;
“废除八旗旗制”;“反对豪绅霸占土地”;“清丈田亩、公平分配公有土哈萨克各部落百姓纷纷抗捐抵税,公然要求“废除部落首领世袭制”,实行民主选举。
由舒敏乒领头引发的这场兵营变革,其果敢的举动,其鲜明的旗帜,其具体而实际的要求,其响亮而赢得民心的口号,其对腐朽没落制度的打击,均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它的确令人振奋、使人鼓舞,值得庆幸。这不能不说是辛亥革命在新疆伊犁地区曾盛开过的一朵奇葩。
锡伯营总管以四牛录佐领为先导,亲率部队扑来,自然是为虎作伥。
舒敏毫不示弱,但他来个先礼后兵,不抢先发难。他跑到总管马前说:“总管大人,佐领私设公堂,动用刑具,于法不容啊!他私自将公地分给富豪、贵人,而贫苦农户缺地少地,生活艰难,这不合理不公平呀!”
“本总管不管容与不容的,不问公不公平、合不合理的,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总管在坐骑上挥动着马鞭,毫不同情蛮横无理地回道。
“那你管什么?!”舒敏愤慨不已地质问。
总管毫无顾忌地公开表态:
“只管不安分的,只管想造反的。咋样?”
“那中华民国的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你就不实行?!”
“啥狗屁三民主义!老百姓有了权,咱当官的干啥?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咱当官的喝西北风呀?啊!舒敏,识相点,你乘早伏法,免得本总管老爷动手。来人啦,绳索伺候。”
舒敏绝望了,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贪官污吏一丘之貉!对他们讲理,全是白费口舌,只有抵抗一条道可走!他立即打马回城了。
总管一声令下,大队旗兵开始攻城。
舒燕正领着冯特民、李辅黄、李伯泉、郝可权、万象春、邓宝珊等翻山涉水,星夜赶路。
总管押着舒敏一行出城,正欲得胜回朝。冯特民飞马而至,马鞭一伸,拦住去路。
总管故意把冯特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嗤地一笑,明知故问:“你是谁呀?竟敢拦住本营总管的去路?”
“他是冯会长,是新伊大都督府的创建人。”舒敏扭过脖颈替冯特民回道。
“呃荷!原来是冯会长呀!咋就不像了?元月八日的庆典大会上见过,见过,那时风光得很哪!只是,只是你是同盟会的会长,本营管不是你的会员,眼下不归你管呀!至于创建大都督府嘛,有此一说,可那是老皇历啦!再说了,大都督府不是已经裁撤了吗?咱们各司其职,各尽其责,骆驼脖子再长,吃不着隔山草;你冯会长鞭子再长,也挝不到我这儿呀!本营管现在是履行职责,平叛,平叛懂吗?!”
冯特民直挺着马鞭抗声道:
“什么平叛?原本因佐领为所欲为,私设公堂,擅动刑具,私分公地引起的民事纠风,说什么平叛?他们叛了谁?是叛了皇帝?还是叛了民国?快把人放了。”
“皇帝没有啦,至于民国嘛,刚刚成立,谁知今后?你大都督府不才红火了七八个月吗?他们敢私闯档房,私分土地,占据城头,就是造反。有造反,本营总就得平叛。至于他们双方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待本官带回去,左一审,右一问,不就明白啦。”
李辅黄忿忿不平地斥问:
“既是审问,那你咋不把佐领也带了去?这公平吗?这讲理吗!”“李总指挥,允本官暂且还这么尊呼你。至于啥时节要带佐领,不劳李总指挥操心,他保准随传随到。那是本营总职权之内的事。”“你可不能官官相护,偏刃子斧头砍人。”郝可权补充道。“知道,不烦诸位操心,本官有的是天地良心。”营总管轻篾地把大胡子一捋,大喝一声:“带走!”冯特民无奈地让开了道儿,长叹一声:“咳!一招不慎,全局皆输哇!”
“若是早些时候,有他嚣张的?我非踏平了他不可!可眼下,咱两手空空,两袖清风,没权没势,说啥人家也不当一回事,放屁都不响。”李辅黄抱憾不已地慨叹着。
“冯会长,你再想想办法,快搭救我哥他们吧!”舒燕毫无把握地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冯特民身上。
邓宝珊若有所思地说:
“唉,若是延壮士,一人便可救了他们。”
“嗳,延兄不是去走亲戚了吗?谁知他今日在何处?”冯特民想了想,接上沉重地说:
“唉,要救,就得彻底救。若不然,今日救出来了,明天还得关进去。”
舒燕瞪大清彻透亮的眼睛问:
“哪咋个彻底救呢?”
“咱们既失掉了权势,丢掉了人马,你求他,说穿了,白求。你是土生土长的锡伯人,有我们所不具备的优势,你悄悄发动民众,严密地组建一支可靠的队伍。到时候,咱们一起行动,打败了营总,改编了他的队伍,你才能控制局面,说话才管用。怎样?”
“行,也只能这样。”舒燕满口答应着,临走又说:“冯会长,到时节,我会去找你的。”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冯特民望着舒燕回归的倩影,不由涌上一波热浪,放眼极目眺望。
夕阳余晖抹尽山峦之时,一轮明月冉冉上升;雄鸡高唱之际,红日将蒸腾喷薄而出;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冯特民一行痛定思痛,万般无奈地调转马头,耳际尚回响着辛亥革命的枪声。只是那枪声回音弱弱,余音袅袅,随风淡淡飘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