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缵绪自然明白,冯特民在会议期间曾许多次把期待的目光传递给他。但他始终未发一言,他有他的难处。前伊犁将军志锐赴任后,首先把矛头指向了他,极不信任他这位新军的汉人协统。这除了由来已久的民族偏见外,当时全国新军****多,而新军的军官大多出自海外留学归来的少壮派。武昌起义,是足以令志锐闻报心惊的典型。所以,他先下令收缴了新军弹药,下一步,则解散新军。无奈伊犁革命提前突发,使志锐的如意打算全盘落空,新军才保留下来,杨缵绪方不失一方军旅的协统。
杨缵绪非常清楚,假若他持强硬态度,立场过于鲜明,杨增新的耳目一报,他大可走个过场,以袁大总统来电的名义,或调离他,或解除他的兵权,是轻而易举的事。到那时,谁也帮不了他,他会名副其实地成了光杆司令。想想看,从戎多年,远涉边防,他希图什么呢?失去兵权,他在杨增新眼中,还不如一条狗。
诚然,匡时不止一次暗访过他,代杨增新封过官,许过愿,但他都不曾承诺过什么。他没有动摇革命信念,也没有出卖过什么。他只是出于稳妥、明哲保身而已。
冯特民明知杨缵绪猜中了他的来意,却一味地斟茶让烟,恁是不启尊口。
他沉默无奈地勉强品了一阵子茶,终于忍耐不住了,便单刀直入:“杨协统,你是同志们信得过的德高望重的同盟会会员。噢,如今同盟会会员已集体转入国民党了。杨协统,你不会不清楚今天会议的政治倾向吧?广福的表态不奇怪,只要他顺着杨增新的路子走,虽然不会再做伊犁将军,总要给他一个满意的位子;贺家栋更不奇怪,原伊犁州知府,为了今后保住权位,他不敢不听命于杨增新。那你呢?杨协统,争论自始至终,你为何不发一言?紧要三关你……”冯特民愤慨而遗憾地摇了摇头,辛酸的泪水簌簌而下,他不好意思地拭去泪水说:
“莫非杨协统你,你、你也被杨增新收买啦?咳!”冯特民不禁仰天长叹。杨缵绪已被冯特民异常激动的质问逼到了死角,不得不打破久久的沉默,畅开金口玉言:“冯会长,你别多心,你别生气呀!杨某追随孙总理革命的初衷,并无丝毫改变。这一点,杨某可对天发誓。可眼下的形势,也不得不顾及呀!袁世凯既狡诈,又擅长权术,他之所以东山再起,凭什么?凭的他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实力,尤其军事实力。而孙总理麾下的各省地方新军,由于各省都督各怀鬼胎,拥兵自重,并不统一于孙大元帅的直接指挥下,多有何用?一盘散沙!论实力,根本经不起袁世凯名正言顺的讨伐。孙先生为什么辞职?恐怕主要原因是在这里吧,他指挥不灵嘛。至于党内各派明争暗斗的干扰破坏,也不可小视。当然,袁世凯的圈子里,也非铁板一块嘛。”杨缵绪说到这儿,自己抿了口茶水,起身边给冯特民添茶边说:“鉴于种种原因,革命已陷入低谷,高潮暂时不会到来,这是大局,大的局势就是如此。孙先生都左右不了,何况你我!咳!”杨协统慨叹一声,说:“杨某为何不发一言于会上?不是谁收买了我,也不是我杨缵绪答应了别人什么。说句掏心窝子话,我不愿当场看到冯会长为难、下不了台。我以上讲的是事实,是不容抹杀不容忽略的事实。我若当场发了言,会帮谁的忙呢?自然是客观上帮了广福他们的忙,我是不想叫你当场作难、当场尴尬无状,于心不忍啊!所以,我只好沉默、再沉默。唉,”杨协统叹气说:“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是误会了我。但我仍然选择了沉默,无可奈何、事与愿违的沉默。”杨缵绪边斟茶边劝慰说:“冯会长,喝茶,喝茶,凡事想开些,随机应变吧。修行为了得道,得道为了成佛。但谁能一日一步登上佛的雅座?留得青山在,来日方长嘛!你退一步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冯特民不愿在杨缵绪那儿再费口舌,便起身告辞,怏怏不快地回到寓所。
这一夜,翻来覆去尽蹭了床单,不曾有一刻合上浮肿的眼皮。
次日天一亮,他便快马加鞭朝东奔去,第三天中午,跌入李辅黄的指挥所。
李辅黄惊得不知所以,什么大不了的事?竟劳会长亲自奔跑近千里!
当冯特民原原本本地叙说了塔城和谈的初步结果及都督府合议的情节后,李辅黄跺脚骂娘不迭:
“狗抄的,前清官员摇身一变进了革命政府的,有一个算一个,为了保住他们的既得利益,另投主子,叛卖革命政权,什么丑事、坏事他们干不出来!?有奶便是娘嘛。狗抄的,他们原本是不革命的,甚至是积极反革命的。革命得势了,有利可图了,便假仁假义假惺惺地混进来,谋个高官厚禄。他们原本就投机革命嘛,没啥可惜的。咳,他们现在一看,孙先生辞职了,袁大头上台了,革命靠不住了,不背叛、不出卖才怪哩!当初若能坚持下去,不请他们几个进入新伊大都督府,兴许就没有今天的这些麻烦了。咳,马后炮,说啥也迟啦!”
李辅黄追悔莫及地一礅茶碗说:
“那你看咋整?冯会长。”
“我不是一下失了主意,才飞马来找你吗?我私下会了杨协统,他也附和那些人的意思。我一看形势空前严峻,难以扭转,内外交困,不知如何是好。”
“天哪!只说是比起刘先俊,咱们是幸运儿,一举成功,都督府成立了,东征军也进发了,虽说打进迪化过大年的美愿没能实现,起码惊跑了袁大化,推动了新疆革命,使辛亥革命在新疆落地生根,好有一番大作为,谁知竟要半途而废!冯会长,我确实也尥不出啥趟趟,拿不出好主意。那一一”李辅黄沉思了下,咬着嘴唇,眸子朝天,良久说:
“靠军队解决问题?”
“不成不成。广福、杨缵绪这么一变,投诚革命的旧军队必定要变,新军也会动荡不安,恐怕指挥不灵了。再说,也不该动用武力同室操戈呀!那正是杨增新、袁世凯最希望看到的。收买拉拢、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向来是他们对付革命党人的拿手戏。无论如何,也不可上演自己人杀自已人的历史悲剧。”
“那该咋办?”李辅黄两眼茫然地对视过去,只见冯特民的目光也同样黯淡而茫然,二人不禁怅然若失地哀叹,以至怆然泪下,竟至痛心疾首地捶胸跺足不已。须臾,不约而同地仰天慨叹:“天哪,干革命,咋就这么难啊?人心不齐呀!”七月八日这天,新、伊两方自五月开始的塔城谈判终于有了公开的结果。
新、伊双方代表正式签订了和议条款十一条,上报中央政府核准。
和议条款主要内容包括:
(一)双方承认民主共和;
(二)新、伊合治,统一对内对外政策,迪化为全省政治中心;
(三)双方公认杨增新为新疆都督,主持全疆军政,并限期召开省议会,正式选举都督,上报中央政府任命;
(四)新、伊两方原有机关取消,都督下属办事机关,依照内地各省设置,参酌新疆情形办理,各办事机关人员,应由双方共同推举,呈报总统任命;
(五)双方停战,撤退军队,并互相联络,共保和平;
(六)统一全疆财政金融,所有伊犁与省方发行的钞票,暂时照旧流通,并请中央政府拨款补助;
(七)优恤伊犁革命军牺牲官兵,一律释放因参与革命而被捕的人员;
(八)对于原新伊大都督广福,辞职之时,应照最优之典报酬;
(九)设法联系南疆各地哥老会,处理纷扰事件等等。
冯特民将电报文稿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泣不成声。
李辅黄和郝可权、冯大树、李伯泉、万象春等拥上来,同冯特民抱成一团,悲愤不已。叹革命半途而废,心有余而力不足;愤举国形势不利,无力回天,大有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抱怨。
新军协统部书记官金伯韬、张愚生也唏嘘不已。
不几日,又传来新的电文,新、伊双方又达成组织人事协议二十条,宣布新疆都督府成立,新伊大都督府撤销,全疆军政大权仍旧归新疆都督杨增新。
原新伊大都督府官员由杨增新都督向中央政府保荐,呈总统任命:广福任伊犁镇边使,杨缵绪任喀什提督兼观察使,冯大树任伊犁驻京代表,黄立中任新疆财政司长,贺家栋任新疆民政司长,冯特民任新疆外交司长(后改任伊犁外交司长、伊塔观察使兼伊犁镇边使署政治顾问),李辅黄任伊犁镇台(后改任伊塔镇台兼伊犁镇边使署参谋长),郝可权任新疆善后督办。还有一些革命党人,如张衔耀等被任命为各县县佐、或县丞、县知事不等。
事已至此,伊犁革命政权不得不解体,革命党人不得不各奔东西就职,好端端的一场成功的革命中途夭折了。尽管如此,这场急风暴雨式的革命功不可没。它推翻了清王朝在伊犁地区的封建统治,播撒了民主革命的火种,推动了新疆资产阶级革命的进程,率先实现了共和。尤其在粉碎清朝末代皇帝西迁的阴谋方面,功劳不小,致使清王朝东山再起、恢复帝制的企图在西北完全落空。
伊犁革命政权虽然解体了,但是,它既已播下火种,又怎能轻易熄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