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子松原本欲去伊犁,他牵挂着伊犁革命党同仁。虽说和谈重开,对峙乌苏的部队双方后撤三公里,不再剑拔弩张,但他仍心存疑虑,谁知新上台主政的杨增新是个何等样人,伊犁革命党人会不会有新的危险?无奈事不由人,他不得不随侄儿远走南疆,做起长途贩卖土特产的生意。究其志愿,于心何忍!
那么延子松的疑虑和担心是否多余呢?新伊塔城谈判重开后,迪化方面增加了一位观察员,他只列席旁听,从不发表一言,显然是一个貌不惊人默默无闻很不起眼的角色。人们都不大在意这个人物的存在,对他的频频出现,无不漠然视之,似乎无关大局。至少伊犁革命党人是这般认为的。
他是谁呢?真的无足轻重、真的无关大局吗?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大抵如此。
此员虽不是名流,是一个并无显官要职容易令人忽视的小人物,但他却充当了新任都督杨增新的秘密特使。
此员姓匡,名时,善于察言观色,精于攻心谋变,巧于玩弄权术,媚于投其所好,惯于逢迎巴结,并能不失时机地见风使舵,为人圆滑,办事周到,谨小慎微,事事禀报,颇受杨都督青睐。
新伊重开和谈后,伊犁代表提交了一份由冯特民草拟的二十条议案。因谈判分歧太大,久无进展。杨增新急于先成功解决伊犁问题,故屡屡电催。匡时只好离席专程禀报。
杨增新一边品着盖碗茶,一边听着,沉思着。待匡时汇报完毕,他面授机宜说:
“关键把握两条:会上以民国、统一、外患大局压他们屈服让步;会下以金钱、地位、美女等好处收买拉拢。做到投其所好,逐个瓦解,促其分化,不怕他们铁板一块,不愁他们不俯首签字画押。”
自此,匡时在会上仍一言不发,谁也不正眼看他;会后则穿梭似的暗访伊犁代表,极尽游说之能事,斡旋于代表之间。不仅如此,他还不时奔波于新伊大都督府要员的住所,封官许愿,送金钱,送美女,无所不用。
和谈休会期间,伊犁代表向新伊大都督府汇报了谈判的初步结果。
冯特民、郝可权、李梦彪、冯大树等莫名惊讶。
郝可权激愤地一拍桌子,立起身指责说:
“贺家栋、黄立中,你们是我新伊大都督府派出的主要代表,居然替杨增新张目说话,不惜革命代价,做出严重损害我伊犁方面利益的让步,为什么?啊!”
“为什么?”黄立中也拍案而起,理直气壮地反驳说:“不论谁派的代表,总该讲理吧?小局服从大局,小道理服从大道理,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常理吧?说到让步,那是双方的,‘新、伊两方原有机关取消,都督下属办事机关,依照内地各省设置,参酌新疆情形办理。’并未单方面撤销我伊犁方面机关。新的机关人员,要‘由双方共同推举,呈报总统任命。’我们力争到‘优抚伊犁革命军牺牲官兵,一律释放因参与革命而被捕人员。’这是何等不容易!咋能说‘严重损害我伊犁方面利益’?站着说话腰不痛嘛,不信你去试试,我的军务部长。”
李梦彪愤然而起说:
“妥协、让步得也太离谱了吧?简直出卖革命嘛!”
“看看看,当初我就担心这个,我是前清知府,不堪胜任和谈。你们非举荐我去,我不得不从命。”贺家栋扫视了在座官员一圈,然后说:“现在呢,果然算我担心对了。偏这个啦,向那个啦!我们的辛劳、难堪谁知道?‘统一全疆财政金融’,我们是让了步。但是,我们争得了伊犁方面发行的钞票可以继续流通的承诺。这难道也‘严重损害我伊犁方面利益’吗?讲不讲理?难道能叫省方完全听命于我方吗?那样的话,就不叫谈判了。谁有本事一马杀过去,把省方一口吃了,不就痛快称心了吗?!”
冯特民极力抑制自己的愤慨情绪,缓缓起身说:“论起小局和大局、小道理和大道理,冯某不敢苟同,不得不发上一言。小局和大局、小道理和大道理,向无定论。譬如小局和大局,时下虽然孙中山先生把大总统位子让给了袁世凯,不少省份也已如此。但它毕竟是小局,犹如一台大戏里的小插曲。中华大地已经挨过了漫长的冬日,已开始解冻,复苏,革命洪流滚滚而来,彼伏此起,方兴末艾。中国革命并不因孙先生让出总统位子而停顿或终止。维护共和、实行三民主义、振兴中华的大局仍然摆在革命党人的面前。”冯特民左右看了看,接上说:
“至于说割据、维护伊犁革命政权是小道理,无条件统一、完全服从杨都督及袁总统,便是所谓的大道理,在下委实不敢恭维。就革命大业而论,由一个个类似伊犁革命政府的巩固、扩大,导致全国革命成功,建立真正实行三民主义的中华民国,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大道理。怎能把窃国大盗独夫民贼袁世凯的一统称作大局大道理呢?这叫是非混淆、本末倒置嘛!请诸君深思。”
冯特民的雄辩之词发表后,会场出现难堪的尴尬和沉默。
被美女缠得力疲气虚的广福终于发言:
“广福是个粗鲁的军人,只认粗浅明显的道理。冯会长的革命宏论自有一番道理,广福不敢否认。但伊犁和迪化对立,形成割据是无争的事实。咱大清,不不,咱中华民国积弱成疾,已经积重难返。这几十年来,任洋夷欺凌、蹂践,数不胜数。信是洋夷,不论大小强弱,都敢骑在咱脖子上屙屎屙尿。若不统一,那势必更弱,其结局更不堪设想。唉”他挪动了下糠包身子,说:“别的不说,仅就五月八日,沙俄借口商路不通,假‘为领事馆添派护卫’的名义,悍然派遣六名军官,率骑兵二百多人,强行闯过我伊犁民军把守的关卡,并占据了宁远城艾林巴克。六月二十二日,又派遣七百五十名哥萨克骑兵侵入我喀什噶尔。难道这仅仅是乘机入侵的信号?不!沙俄豺狼之心永不满足。历史重复过多少次了。唉,”他又挪动了下屁股说:“每次咱中国出现割据或****,沙俄就乘机捞很多好处,占了我好多好多好地方不算,还要给它赔好多好多的款。唉,历史的教训值得注意呀!一个国家都无能为力,干瞪眼。咱小小的一个新伊大都督府,你又能把它咋个样呢?唉,摆在眼前的事实如此,粗浅明显的道理也是如此。你不能不信,你不能不正视这严峻的现实呀!冯会长。”
“照广都督这么一说,咱新伊大都督府非得听他杨增新的,非得听袁世凯的?”冯大树反感地质问。
“那你说说看,不听又能咋样?全国形势就是这样,小腿能拧过大腿?”
冯大树极为不服地抗声道:
“真是的,革来革去,竟落得如此下场!难道就半途而废不成?”
“也并非半途而废。”黄立中缓和了语气,变通说:“形势就这样。孙先生多有能耐,左有黄兴,右有宋教仁,海外关系广,势力多大,大半个中国都有他的追随者,要钱有钱,要武器有新式武器,十几个省纷纷响应他的共和,结果呢?大清皇帝是推下台了,他自己也被迫辞职了。为什么?不外乎革命派的实力不及袁世凯嘛。俗话说,站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现今咱新疆的形势呢?杨增新继任后,不像袁大化反对共和,他公开承认民国,并事事向中华民国临时总统请示,等批复、待命令,他身后有中华民国做靠山。咱们伊犁方面有什么充足而响亮的理由割据、对峙呢?不统一,不听他的,有哪些理由站得住脚、说得过去呢?”黄立中润了润口舌,又说:“人常说,一口吃不成胖子,一镢头挖不出井来。革命也是如此,宏伟目标,怕是很难一蹴而就。孙总理最初提出的十六字革命纲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这才十几年光阴,前三项业已完成,仅剩‘平均地权’一项了。有成语说:‘欲速则不达’。咱们不能急于求成,把利国利民的好事一天内办完,得一步一步来,骑毛驴看唱本,边走边瞧,正是点透了这个浅显不过的道理。诸位革命同,请斟酌,请三思,黄某讲的是否有点道理?”
“黄代表讲得句句在理。贺某虽不是革命党,却深知常理就是如此,再好的饭,得一口一口吃;再好走的路,得一步一步走;再好的事,得一件一件办,犯不得急性病,‘揠苗助长’的故事,想必大家无人不知。依我之见,咱新伊大都督府应认清形势,量力而行,舍痛割爱、听命顺变吧。自古道:能伸能屈者伟丈夫也。”贺家栋终于剖腹露胆,亮出再次投机的本来面目。
郝可权白眼相看,狠狠地嗤之以鼻,藏头露尾地冲了句:“早知如此……(不把你纳入革命政府,不推你做谈判主要代表,不就少了你出卖革命的机会?)咳!”
冯特民见形势出乎意料的不利,无奈宣布:
“暂不表决,休会。”
冯特民怀着复杂而沉痛的心情,忐忑不安地走进杨缵绪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