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呀!你咋在这里?”潘珊叔侄不约而同地疑问。阿喜岩感激无尽地解释说:“我算彻底明白啦!人家为了救你们,被官兵追杀得逃荒要饭,拐拐搭搭昏昏沉沉地跌进了咱们的家。你瞎先人还把人家当贼抓哩,当贼审哩,缠三倒四地问过来训过去的,没完没了么。”
哈老头被女人数落得窘困无状,扭过身去,蹲在一旁只顾喝茶,不声不响。“咳!我达就是那松毛病么。恩人哪,你可别见怪,莫要放在心上。你再吃点。”潘珊拿起烙饼礼让道。
阿喜岩伸手打了潘珊的手一下,说:
“还不快洗了手。”
“哎呀,刚在渠沟里洗过么,把人饿急了么,见笑见笑。”潘珊说着紧忙放下烙饼,难为情地边解释边洗手。古拜也急忙缩回了伸出的手。
阿喜岩见潘珊叔侄狼吞虎咽得差不多了,笑盈盈地说:“潘珊,还不过来认你舅舅。”
“啊!他是一一我舅舅?他明明是汉人么,咋猛个溜溜地成了亲戚!”
“你大舅母琐代是他姐姐,你不叫舅舅,叫啥?”
“噢哟,那是那是。”潘珊急忙起身,朝延子松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说:“舅舅大人在上,外甥给您赔礼了,半世天尽是白搭话么,实实在在的对不起。”
“没事没事。”延子松快活地扶潘珊坐了。
“舅爷爷您好。我也白搭话了半世天,不像话么,对不起。”古拜乖巧地凑过来施礼道。
延子松边搀扶边说:
“快起快起,没事没事,说啥对不起,认了亲戚比啥都好,银钱买不来好亲戚。”
“对对对,甜言蜜语赚不到真情和实意。”阿喜岩说着起身,对老头说:“去把那只白山羊宰了,我去兑面,炸油香吃。”
哈老头犹豫了下,说:
“噢哟,古拜,这可把你妈卖了羊头(逛过了好机会)啦!”
“阿爷你放心,浪娘家还能把嘴给耽搁了?我外爷外奶犒劳得少了都不算。走,我帮您开剥羊去。舅爷您缓着。”
哈老头边出门边叮咛:
“潘珊,快去把马饮了喂上。”
“哎,知道哩。”潘珊答应着起身,对延子松说:“舅舅,您缓着,跟我妈好好拉拉家常,我妈几十年浪不成娘家,总是块心病,常常面朝东,望着家乡落泪哩。您来得不容易,多住几日,了却她那心愿吧。”潘珊说至此,滚下几滴体谅同情的泪来,惹得其母阿喜岩泪如泉涌,赶快搓了面手,拽出大手帕擦泪,面粉抹得满鼻子满眼都是。
不一会儿,手抓肉、油香、粉汤次第端来,阿喜岩殷勤之至,礼让得子松应接不暇,吃得不亦乐乎。
延子松见阿喜岩又端来一海碗粉汤,赶快双手推辞,说:“阿姐,刚吃罢羊肉,又是油香,头一碗粉汤都细细咽不下去了,哪敢再吃第二碗,饱饱的了,饱得再咽不下去了。”阿喜岩执意将粉汤碗放在子松面前,情深意长地说:“尕兄弟,你可不能做一丁点儿假,阿姐是心诚诚地待你哩。那年月,我都记事了,亲眼见下的,我达我哥没把你家麻烦扎!我妈时常念叨你家的好处哩。再说了,不是延大叔舍痛割爱救了我达我妈,哪里来的阿喜岩我!唉,没力程,这辈子是还不上那份恩情了。若是住得近些,也好请大婶吃个够,她再给大叔浇奠些,我心里也好受些。唉,都是阿古柏那伙害人精,把几代人都害惨了!”说到末了,她伤心的泪水花花花又流个不住。
哈老头见状扭过身去。潘珊叔侄泪涔涔地再吃不下去。
“阿姐,千万别再伤神,过去的事,就叫它过去。兄弟回去对老妈一讲,她会感激不尽的。她老人家对老爹的在天之灵细细一絮叨,老爹的在天之灵定会领阿姐的深情厚意。阿姐,话说到这儿,我想起马家大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至理名言。”
阿喜岩听了急忙插言:
“尕兄弟,你快说,我妈她还留有名言?”
“阿姐你听,大妈她说:‘回也好,汉也好,谁有长处学谁的,你帮我助没说的,为啥非要打打杀杀的?!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团结友爱,那才乐呵呵个没完没了哩!’阿姐,大妈她悟得深、说得透、看得远,真正的至理名言。”
“哎哟!我的尕兄弟,你比我小到哪里去了,我在娘家时,只是掐头去尾地听妈说过,可不像你说的一大串,蛮有学问、好有见识呀!唉,那是她老人家一生一世坎坎坷坷风风雨雨的心得呀!”
“可不。听我妈说,那头几句是打垮了阿古柏迁回老家一棵树时,马家大爹大妈迎上来说的。后来,大爹他下世时,合不上眼,说是扯心(放心不下)尤布。再后来,大妈见尤布哥哥回来了,一高兴,才又补说了后两句。大妈当着我们不知说过多少回哩,那时候,阿姐你早嫁人了。”
“怪不得哩。唉,做头人的、当阿訇的都要这样想,那该多好啊!太平年间是最最好的。”
“阿姐,谢谢你一家子热情款待。兄弟得走了。”
“不成不成,尕兄弟,把羊吃完了再走不迟。”
“舅舅,您就听我阿妈的,多陪她几日。”
“舅爷,您急慌个啥吗?”
“昨日个才来么,着急个啥吗!”哈老头转过身附和着挽留。
“这才是句人话。”阿喜岩拉住子松起身的手,难为情地说:“尕兄弟,莫不是嫌弃穷松姐姐家窝憋,住不惯是吧?”
延子松急忙辩解:
“哪里哪里。阿姐,照实说,兄弟去冬农闲时节就出的门,奉母命去探望各地兄长,不想因救了万象春他们,横遭官兵追杀,老妈和家里人至今不知我的下落,怕是担心坏了。既已到了乌苏,顺便探望一下子双子喜哥他们。前日跑散了,松玉侄儿兴许还在车马店苦苦等我哩。本该昨日走的,一来身子不适,二来阿姐盛情挽留,不好悖了阿姐一家的盛情美意。今日是非走不可的,请阿姐原谅。”
“哎呀,咋不和侄儿一搭里来仙,叫他一个立猴猴地苦等,可不是好玩的。”
哈老头遗憾地道。
“尕兄弟,那你非走不可?”阿喜岩恋恋不舍地询问。
“阿姐,兄弟非走不可,还不知松玉咋个满世界找哩。”
“那姐就不敢拦你了。你稍等一下。”阿喜岩匆匆进屋包了几个油香,硬是塞进子松手里。子松不好意思地说:
“阿姐,这,这又吃又拿的,像啥话吗!”阿喜岩不松手地说:“不行,非拿上不可,上路哩么。”潘珊则笑着说:“舅舅,你客气个啥?几十年不就这么一回,不拿白不拿,别便宜了我达。我送你。”
古拜起身说:“我也去。”
阿喜岩一下笑了出来,说:
“哎,这就对了!对亲戚就要亲,要么为啥叫亲亲。”
“你叔侄两个可要当心哇!”哈老头招手儿叮嘱着。
延子松说:“你两个就别送了。阿姐,你的心意兄弟一定带到,你多多保重啊!”
潘珊一闪不见了,古拜做个怪相跟走了。
阿喜岩洒泪扬手道:
“尕兄弟,代问大婶和众亲亲好,你走好。”
哈老头说:“唉,他叔侄应承着送客哩,咋一转眼不见了影影子。”
阿喜岩正四处张望哩,潘珊来了,嘴边多出一撮毛来,眉梢多出弯弯毛来。
三个大人正惊讶不已哩,古拜出现了,印堂处多出一片紫癍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两个小辈为安全送亲亲可谓用心良苦。
哈老头无奈地苦笑道:
“看偌鬼眉子日眼窝相,古里怪气的,一看就没个正经样。送走了后,快拾掇干净。”
甥舅三人径直来到车马店,看了又看,打问了个遍,就是不见松玉的踪影。
延子松当下慌了神,担心松玉横遭不幸。正在寻思彷徨之际,一班捕快扑了上来。延子松仍旧不敢开杀戒,仅凭赤手空拳,打翻了几个,闯出一条生路,大声呼叫:
“快走,不要管我,我没事。”他终于把潘珊叔侄撵走了。子松见他俩飞马而去,才放下心来,对付眼前的捕快。不幸的是,一班官兵闻风赶来。
“古拜,你先回,我得想办法救人。”潘珊催促着。
“尕叔叔,你有个啥办法吗?”
“我最要好的朋友主麻,也是阿舅搭救的。他达是本地寺的阿訇。今日正逢礼拜,你帮我助么,我去求他。”
“那我在这儿等你,要快。”
潘珊飞马奔至寺院门口,丢了马缰,奔入寺里。
不一会儿,潘珊和主麻带一百多号蒙面人持棍棒而来,直奔车马店。
延子松被困在核心,正打得无奈,欲解开腰中软剑大开杀戒时,潘珊和主麻领一群蒙面人赶来,惊得官兵抱头鼠窜,撇下一帮受伤倒地的皂役捕快,大家一笑一哄而散。
潘珊叔侄陪延子松东绕西避,终于躲开捕快的视线,向奎屯河中段驰去。
途中见一帮人飞马迎面而来,不知是敌是友,正要绕开去,传来松玉喜不自胜的呼叫:
“尕叔,尕叔叔,您看谁来啦!”
延子松惊喜无度地叫着迎了上去“十八哥、十九哥!”在马背上拉住子双和子喜的手。
“哎呀呀!把松玉急得直哭。等到天黑不见你,只好跑回来搬兵。”子双喜不自禁地道。
延子喜流着热泪说: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二位哥哥,你道是咋个平安的吗?是他两个搭救的兄弟。你们猜,他两个是谁的后人?”一帮人满怀感激不尽之情意,笑逐颜开,一齐朝延子松所指围拢上来,感谢之语把潘珊古拜淹没了好一阵子。延子松见是时候了,这才开腔说:“二位哥哥,他叫潘珊,是阿喜岩姐姐的小儿子;这位是古拜,他是阿喜岩姐姐的长孙。”“噢哟!”大家惊喜无状,倍感亲切地呼叫起来,此时此刻,其情浓浓,其乐融融,无言可以形容。
“子松,你好运气,因祸得福啊!给大家找到了这么好的亲戚。”子双握住潘珊的手称道。
延子喜则热情地拉上古拜的手说:
“见了你,就如见到了阿喜岩姐姐,长得像神了。走,一块到家里坐坐。”
古拜不好意思推托。
潘珊忙抱拳说:
“不了,舅舅,改日吧,天快黑了,不赶回去的话,我妈她会急坏的。”
“就是,舅爷,家里老人明知有危险,若不赶回,奶奶会受不了的。”
延子双和延子喜遗憾而无奈地同声说:“这……”
“这下放心了,这下好了!回去一说,我妈准高兴,这乌苏地面,还多出两位舅舅哩,自此,她少去多少思乡之苦。改日再请舅舅去。”潘珊再三再四作揖道。
古拜则兴味浓浓地说:
“待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了,赶个好日子,我会陪阿奶打扰舅爷的。”
“那好那好。”延子双延子喜同声应道。见潘珊调转了马头,延子双忽然想起一事,补遗道:
“潘珊,回去给你妈说,娶媳妇时节,要紧捎个话,我们拽她倒骑毛驴去。”
潘珊羞涩地笑着招手说:
“舅舅再见!”
古拜却喜洋洋地挥手道:
“舅爷,到时节我陪尕叔来请你们。”
“好!就等那一天哪。”延子双和延子喜同声应道。
延子松则眷恋不停地挥手招呼:
“潘珊,古拜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