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尕兄弟夸的,全跟了我妈。黑皮肤人是耐老些,大孙子都快二十啦!姐还能不老?”
“阿姐,那姐夫他人呢?”“咳,那死老汉,我出门时正磨刀者,怕是打苜蓿去了,没逑相,轻来浮气地也干不了个啥。唉,咱不提他,大叔大婶都还好吗?诸葛先生不是常说‘君自故乡来,必知故乡事’吗?”
“咳!阿姐,一言难尽呀。”子松流着泪将父亲及一帮兄长为抗击阿古柏前仆后继英勇献身的故事诉说了一番,惹得阿喜岩也陪哭了一场。
阿喜岩用大手帕正给延子松拭泪哩,忽然被另一只大手拨拉开了去。阿喜岩尚不明白怎么回事,乜斜着眼瞄去时,那酸不溜溜的斥责声已传入耳鼓:“做啥呢?唉,膀肩些(差不多)行了,细细没骚的情了,见不得来个白脸娃,恨不得扑进怀里去,搂在一起哩吗,还是啃在一搭哩。腰都干了(经期已绝)么,骚劲还那么大。咳!老也老了,你,你咋这么叫人不放心仙!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人不愿娶丑媳,丑媳长处有五句,看见恶心,想起灰心,撂在家里放心,对男人忠心,对娃娃尽心;人人都想娶俊媳,娶了俊媳三个一,一见动心,立起淫心,一想痴心,不惜老命,一搁在家里,时时操心。把他家家的,****几十年的心,胡子都白嗦嗦的了,还得操心。”说至此,他把子松的下颏向上掀了下,狠狠地斥问:
“唉,从哪里冒出来的色狼?看你年纪轻轻的么,在老婆娘身上打啥主意呢?有本事的,找年轻的歹皮子去,走走走,想给我戴绿帽子?没门,我看得比谁都紧成。”
“放你娘的狗屁,细细没编排没糟蹋的了。他是我兄弟。”阿喜岩气愤地狠推了男人一把。
“啥?你兄弟!几十年就没见个影影子,你日哄谁呢?我不信。不要打上兄弟的旗旗子,遮遮盖盖的,干那糊糊子(搞不清楚)丑事。”
“你爱信不信。兄弟,你给我安安生生地坐下,这是我那但杆(差劲)老汉,旁的松本事没有,就会争风吃醋看女人,方圆几十里,打鸣叫响的就是他,人家不喊他的官名,都叫他‘醋葫芦’(盛醋的大葫芦)。这逑老汉负迷(倒霉、不顺)得很,瞎(读哈)好见不得人跟别的男人一搭里走路。一条路要有多少人走?有时节,难免一个前脚走,一个后头跟;有时节,难免同路迎了头,他都跟行(缠叨)个没完。我更不敢与别的男人搭腔说话。他若掠见个影影子,闻个风风子,就没深没浅没长没短跟行着找人家骂仗,甚至打架,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没记性。正是死没力气好打架,把旁人当作他自个,心眼儿比针鼻子都小,疑心太重,把人当贼一样防着哩,唉,负迷得很。前世无缘遇冤家,今世有缘走错门。这辈子倒了八辈子霉,跟了他,丢人现眼逑的,真是好出不来,没手逗。”
背锣锅老头抖着白须矜持不懈地辩解说:
“嘿,你还嫌我争风吃醋!我不争行吗?小看我心眼儿小,不小、不多个心眼行吗?既鲜活又美丽的花朵,谁不想赏一回?又肥又嫩的羊羔肉,谁不流涎水?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眼馋谁不夸我老哈的女人是黑牡丹!自打娶进门,我哪一天不操碎这颗心!你婆娘家还觉不着哩。大家嫌我是醋葫芦,哪怕是醋缸哩,有啥子不好?!”老哈喝了口茶水,接上一气儿说:“让他都知道,我老哈就这么个瞎毛病,掠见个影影子,闻见个风风子,就好跟行,而且一跟行起来没个完,叫他都少打我黑牡丹的歪主意。年轻时节 已造下了这德行,成了习惯,成了毛病,就好多个心眼,多个疑心。旁人也趁早多个小心,少使坏。老婆子,我看没有啥不好。还把你窝了一肚子气,说啥‘倒了八辈子霉,丢人现眼逑的。’就说如今有了儿、有了孙,老也老了,可在好些男人眼里,你还是那么翠活年轻,跟沟子(屁股)撵上瞅哩,想方设法一搭里走一走、宣一宣(聊天),你当我没瞄出个窍道来。我只要削咪(稍微)一松劲,骚搅鬼就跟沟子上,我又不傻。嘿!”老哈再喝口水,把嘴角一抹说:“如若我掉以轻心,不紧争慢争,不看紧点,能成吗?门槛早给踩断了,灶灰都怕撒不及了。”
阿喜岩哭笑不得地说:
“尕兄弟,你都见到听到了,我就遇上了这么个松老汉,马尾子穿豆腐,提不成。那心思不用在正事上,不把日月往人前头过,成天价尽往歪处想,胡子都想白了,还是改不了那狗吃屎的松毛病,叫你念书人见笑了。刚才他满嘴里胡卵(说)的那些糟践人的话,你莫往心里去。”
延子松毫不介意地回道:“没事,阿姐。”
“真是你兄弟?猛个溜溜(突然)的,瞅着咋不像?唉,白脸娃,你说说看,我外父外母、大舅子、小舅子、小姨子都好吗?”背锣锅欲借此进而考问陌生男人的来历。
“姐夫,说实话,我不是阿姐的亲兄弟。”
“看看看,咋个样?老婆子,这下漏馅儿了吧!”
“你把屁夹住,听人家把话说完。”阿喜岩气得直翻白眼。
“我是她延家大院的小兄弟。”
“噢,这就对了,常听她说,若不是妥明一把子胡整,她就做了你延家的媳妇,成了你的嫂子,对吧?”
“确有其事,听老妈说过,还是马家大爹亲口许承的哩。”
“噢,那是那是,如此说来,也算得上是兄弟。小兄弟,对不住啊,刚才冒里古董(冒冒失失)闯进来,黑达糊涂(不明真相)一顿黄咒热骂,看你不像她兄弟,又轻不颠颠地一阵江湖乱道。小兄弟,你切莫往心里去呀,我户儿家(庄户人家)人老几辈子,人粗、屋粗、衣粗、器粗、茶粗、菜粗、饭粗、口粗、话粗、礼粗,粗来粗去,没个瞎数(定数),不折不扣活现现的一个大老粗。老粗儿姐夫失礼了,你多担待。你畅开说吧,你姐阿喜岩她想听着哩。”
“是这样的,阿姐,马家大哥贵全(佘巴大名)一去没个音信。被阿胡里裹走的小哥尤布回来了,那是阿胡里败走之后的事。琐代姐的儿子都快抱孙子了。”
阿喜岩听了悲中有喜,“呃!”可喜庆的同时,又不乏满面的羞涩,那白纱巾轻轻地摇晃着。她相信延子松知道一切(其实他母亲双杏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她知琐代知。),琐代的儿子,虽说是阿古柏入侵毁灭她理想归宿的一块心病,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呀,对此,老哈一无所知。咳!如若不是阿古柏带来的深重灾难,闻名遐迩的小黑牡丹,她何至于沦落到此等田地,竟不挑不捡稀里糊涂地远嫁给一个老光棍锣锅,她至死也不甘心哪!简直是“一朵鲜牡丹插在了牛粪上”。乡邻们的评说,一丝一毫都不过分啊!
“小兄弟,那我外父外母呢?”
延子松一时难以启齿,怕说出来给阿喜岩雪上加霜。
阿喜岩担心父母已经作古,但又心想也许不至于,那延大叔若不战死,或许尚在人世,那双杏大婶不还活得蛮旺实吗?比自个的母亲不就小个两三岁吗!
至于父亲,如若活着,也已是年逾百岁的老人了,但愿他们都健在。为了求得心底踏实,她不得不试探着询问:“尕兄弟,我达我妈还好吗?”“阿姐,你要节哀顺变啊!马家大爹他、他于新疆建省那年秋半子(中秋)就离人世了。大妈她,她是在大爹走后的第十个年头,见到男孙孙后,笑笑地走了。”
“唉呀!我的达、我的妈哟,都怪你女儿命苦,你女儿不孝呀……”阿喜岩不顾一切扑天抢地嚎啕大哭。
她是父母最疼爱的心肝呀,她不单是四个子女中最俊的,也因她自小乖巧伶俐,既体贴父母,又贤惠能干,备受父母疼爱。并且能尊长爱幼,邻里大人们喜欢她不说,就连小朋友也没有谁会挑她的刺。
她本该享有花季女子应有的好归宿,并可以时常照料二老的后半生,明知哥哥复仇难归,却因不得已,仅凭父亲在铁四车马店一面之交的引荐,毫无选择地远嫁到乌苏,躲得远远的。加之日月艰难,子女一个连一个牵牵绊绊,一推再推,一拖再拖,直到二老相继去世,也不曾再见二老一面。临终的父母将多么酸心不放心,而她自己又多么揪心寒心。铸成她终生遗憾、毁灭她人世幸福、断送她天伦之乐的罪魁祸首一一是万劫不复的阿古柏。
联想人生,回首往事,她怎不悲伤过分?她怎不怨天尤人?她怎不积恨乱世风云?她怎不哀叹红颜薄命?她又怎能不自责对命运的顺从与怯懦?她怎能不后悔对命运挑战的不幸抉择?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错误地对待自己,承受了乱世强加于自己的不幸,一错铸成千古恨。她不该逃避,她也不该为强加于她的不幸负责,更不该为此付出一生无法挽回、可惜又惨重的代价。唉,说什么都已晚了,如今她自己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啦!
“唉呀!好了好了,人哪有不完的?”哈老头轻拍阿喜岩肩头劝解道。
阿喜岩抡摆着身子,拨拉开老头的手,吼叫:“去去去!快滚一边去,擤净鼻子浪(游逛)去,没心理什你,都着了嫁给你,我后悔死了!”
哈老头羞惭无状,避而不劝说:
“那你姐弟俩慢慢宣着,我去找潘珊他叔侄两个。照理说,上皇粮不算远,昨晚夕就该赶回来的么,可现时日头老高了,咋还不见个影影子。”锣锅拿了块烙饼边吃边走。
阿喜岩尚未止住呜咽,哈老头愉快地返身回院了,说:“刚要借匹马找去咧,他叔侄可价回来了。”
阿喜岩抬头看时,只见她的幼子潘珊和长孙古拜衣衫不整,不像平安回家的模样,好生诧异,目不转睛地瞅着叔侄二人。
潘珊叔侄眸子一闪一闪地打量着侧坐于小凳上的延子松。
延子松的余光也摄到了似乎熟悉的面孔,不由扭过身来,以见端倪。这一扭身的工夫,引得潘珊叔侄几乎同时惊喜无状地呼叫:“你,你就是昨日救我们的侠客吧?”
“侠客不敢当。你们的抗议我支持。”延子松兴奋地起身道。
阿喜岩和哈老头惊异地同声问:
“咋的!你们认识?”
肤色黑而俊美的潘珊说:
“阿妈呀!昨日若不是这位侠客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我们早关进笆篱子(监狱)啦。”
“就是,阿奶。官兵、衙役四处围堵追捕,把人逼得没辙,没法子脱身。是他东拦西挡,北碰南撞,恁是挡挂(妨碍)得官兵没能得手。阿奶,古拜从没见过他这样的好身手!”“呃!原来是这样。唉,他一帮子弟兄都是好身手呀!你娃才头回见世面哩。”哈老头不胜欢喜地忙说:“平安就好,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