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图壁分县县衙前围了一群百姓,吵吵嚷嚷,与县丞争执不休。师爷手指墙上告示说:“谁也别嚷嚷,按人头摊点捐,不为别的,告示里说得非常明白,本县盗贼蜂起,滋扰乡里,丢牛失马的状子不断呈来,仅靠两班衙役无济于事。咋办?不能眼见盗匪猖獗,无所作为。县丞此举,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保证专款专用。俗话说得好:‘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快散去吧,啊,各家各户该缴多少就缴多少,别聚众闹事好不好?”
“别拿聚众闹事吓唬人好不好?如今都已民国啦,你们还滥用职权,乱摊滥派,叫不叫百姓活了,啊?”一高个白净棱鼻子青年农民呼道。
“就是,刚刚缴过庚子赔款加征的狗屁耗羡,人还没喘过气来,又要摊派剿匪缉盗捐,叫不叫百姓活了?!”一小白帽中年汉子紧接上抗议。
在场人群起而呼应:
“就是,叫不叫百姓活了?叫不叫百姓活了!”
县丞大声解释说:
“县里没钱,要有,谁愿找这个麻烦,谁愿对你们多费口舌?师爷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专款专用,是用来雇人雇马买枪剿匪缉盗的,不是用来大吃大喝的。也不会装进私人腰包里。”
“我们缴不起,刚咬着牙巴子缴了狗屁耗羡,窝了一肚子冤枉气,又要缴剿匪缉盗捐,一畦子韭菜,你们几刀(遍)子割呢?官府讲不讲理?你们当官为吏的咋不缴?老百姓是牲口吗?任你们想使唤便使唤,任你们想宰就宰。”
一高个壮年农民气愤得直嚷。
师爷无言以对。县丞颇为生气,心想当官的就是当官的,百姓总是百姓,是牧与被牧的关系,居然敢高声大气地当众抗争雄辩,民国也不可纵了你等性子,简直是目无法纪嘛。
一小白帽极为赞成说:
“对着哩,凭啥当官的不缴?光给老百姓下茬子(加码),把老百姓当驴驴子使唤哩吗?!”另一小白帽接上嚷道:
“有松本事当官,没逑本事抓贼,想叫老百姓摊钱弄事,没门!要那样,唉,养活你们当官的熬胶哩吗?一荐子庄稼,几茬子收费里么,心莫太黑了!”
“啥!谁心太黑了?你想造反不成?民国也不可没了王法,给了鼻子上头哩,不要脸的东西!”县丞手指发话人大动肝火。
“总有心黑的,你敢对天明誓,你是清官?”有人毫无顾忌地抗声道。
在场人立时群起呼应:
“你敢明誓是清官?”
“别拿造反吓唬人。”
“造反咋的啦?不造反,哪有民国!”
“不造反,你会剪掉大辫子?”
“不造反,你媳妇敢放脚?”
“不造反,你们当官的尽可胡作非为?!”
县丞被抗议呛得恼羞成怒,急速吹响口哨,厉声高叫:“给我把领头造反的抓起来,抓起来!”县丞高叫的同时,自己亲自动手抓捕,加之两班衙役挥舞黑红棒一拥而上,骤聚的人群当下四分五裂,乱成一团糟。
时下虽已进入民国,但县官出行坐轿的习俗依旧,皂役们抖威风的黑红棒照样令人畏惧。故而几十根黑红棒一耍起威来,百姓不敢不纷纷逃散。
此刻冲进一彪形美男子,一番冲拳蹦腿,把被抓未来及捆绑的几个农民一一解救出去,而他自己竟被县丞抓住了一只手,因未开杀戒,落个束手就擒。
县丞总算有收获,便欣然罢手停捕。古丽正陪婆婆双杏在自己屋里戏璋弄瓦,她的松明慌慌张张闯进来了。紧步后尘的是银光明和马全明。
双杏不由不惊,古丽嗔责说:
“松明,你也快五十的人了,咋还这么不老成?不怕吓着了孙孙。”
“啥事呀?松明,遇事急猴猴的样子,活像了你老子。”
“可孙儿本事不及老先人呐。”
“咋了吗?”古丽皱着眉头追问。松明几个欲说又止。
双杏平静耐心地询问:
“没事,松明,你慢慢说,只要不是沙俄、阿古柏一起来,那就塌不了天。这几十年没啥大风大浪,把娃娃们都娇惯的,一遇个风吹草动灾呀难呀的,就惊惶失措的、谈虎色变的。唉,苦难都叫上辈人尝够了。说吧,还怕惊着吓着了老太婆?那、那你呵喽气喘地跑回来做啥!”
“我尕叔他、他叫抓进笆篱子啦!”延松明好难为情吞吞吐吐地回答。
双杏听了先惊后喜。絮叨说:
“这老末底尕子,去冬一走,再没个音信,撇下没儿没女的媳妇,孤守守(孤零零)的,一浪就不回来了,我还骂他成了没笼头的驴,更担心他遭遇了不测哩。这下好了,总算有了下落。松明呀,关进哪儿的笆篱子?”
“景化城,奶奶。”
“噢,那不远嘛,我还当是天涯海角哩。松明说说看,犯了啥事?咱们好想法子救他呀。”
“奶奶,我们去缴皇粮,按预算的本应多出三升哩。可一加征庚子赔款耗羡,倒欠了三石多。把人窝火得暗气不打一处来,又要缴缉贼捕盗捐。”
“且慢且慢,那狗屁庚子赔款耗羡咱不能缴,谁卖国谁去缴!倒了八辈子霉,中了九辈子邪,遇上了慈禧那个老妖婆,没逑个松本事,还非要垂帘听政、同治,治出了数不清的卖国条约,溜沟子拍马屁的称呼她啥老佛爷,狗屁!亏了她祖宗几辈子。她当家,她卖国,她花天酒地,为过一个啥狗屁大寿,把国防军费拿来修颐和园,招致甲午海战惨败,又磕头又赔款,彻头彻尾的败家婆!她自个拍板画押,倒叫老百姓卖儿卖血,她自个咋不掏腰包?噢,照佳纳的话说:她是塌失朗(死)了。那就抄了她的老坟抵债嘛,自个拉的稀,自个擦屁股,别祸害老百姓。再说了,当官为吏的,也该拔根毛呀,凭啥光刮老百姓?哼。”老太太气得身子一扭,把膝盖一拍说:“我就不明白,现今都民国了,咋还给洋鬼子送钱?咱们抗住不缴,啥狗屁加征耗羡!变着法儿搜刮哩。”双杏愤然而起咒骂个没完。
“已缴了点,用余粮顶的。”
“谁让你们缴的?”
松明嘴唇蠕动了下,没敢直言回答。
“我问你们哩,都聋啦?”
古丽特意上前,为婆母抚胸捶背,哄小孩似地说:“妈妈,您这么大的火气,他们都给吓住了,谁敢说实话?气大伤身的,您不是常常这样教导儿孙吗?好妈妈。”
“噢,你二爹去了吗?”双杏忽然想到了延子守这个当家掌柜的。
“我二爹见粮食过了秤,就去泉水地三姐家了。”
“噢,我明白啦,谅你们也没那个胆子。那你尕叔叔又为何事呢?这该不是你二爹的主意吧?说,照实说。”
“是这样的,二五奶奶,缴粮人都窝了一肚子火,气大得很,一听说又要加征抓贼娃子的捐,更气得不得了,一起嚷到官府去。他一言你一语,吵得县老爷没办法,下不了台,说要抓造反的。衙役举着黑红棒扑上来就打就抓。我们不敢动真格的,怕犯了法连累家里,被堵在那里抓住了,还没来及捆绑,尕叔叔来了,解救了我们。他也不敢动真个的,就叫关进笆篱子啦。”白净高个棱鼻子青年道。
“呃,银光明,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的老末底尕子呀,你是一条既对得起先人、又无愧于后人的汉子。”
晃动着小白帽的中年汉子说:“阿奶,尕舅舅是为了我们被抓的。若不然,凭他那身手,衙役们根本沾不上枣儿(边儿)。他是替我们当了顶头(顶项)么。咋办?!”
“呃,马全明,经你这么一说,老太婆心里就更亮豁(堂)了。不打紧,老太婆有些年成没浪过大街了。今日晚了,老末底尕子呀,委屈你先受上一夜罪吧,老娘明天救你去。”说至此,双杏不由浮想联翩,喟叹不已:“唉,古丽呀,那一年,你公爹得胜回到马桥子,高兴扎了,总算盼到了东方见日头,朝廷要派左公西征哩。人呀,这一有了盼头,也就有了心劲,要不为啥说人老心不老呢?我把怀里的娃给他抱了,叫他起个名,他谦虚地叫我当妈的起。我说‘那就叫子松吧?’他一愣神明白过来了,说:‘咋的!你想收底儿呀?’我说:‘不收还往啥时节生呢?’他贪心不足地说:‘只要我出征能活着回来,你就别想收底儿。’唉,话丑理端嘛,他若全全活活地真能回来,现在的延子松,兴许就不叫延子松了,他也就不是老末底尕子啦,也就不是你们的尕叔叔啦!唉,”双杏一声长叹后,摸索着手帕说:“没想到,几十年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五哥他、他竟一去没回来。唉,后来徐统领和高亲家带回了十副棺材。就为这个,我延黄氏拼上老命,也得把五哥他的老末底尕子给救回来。”双杏诉说着成了泪人儿。
古丽和松明也因之泣不成声。
马全明难为情地说:
“阿奶,您经的世故多,您指条道儿就成。我们去,您偌大年纪了,别再动骨伤神的。”
“年纪大了不要紧,只要那股子刚气还在、那腔正气还存、那股子勇气还生,照样干大事。明天你们谁都不许去,谁都不用搭进去,我快百岁的人了,怕啥?!大不了,我顶老末底尕子坐班房子(牢狱)去。”
松明一边拭泪一边说:
“我的好奶奶,若用顶的法子,我去顶。”
“不行!要替我去替,要顶我去顶。我若不去顶,我阿妈非要去顶的。”
马全明晃动着小白帽哭着声明道。
双杏立即从椅子上挺身站起,一副要出发的样子,出了门,两眼不顾左右,盯着繁盛待熟的葡萄串,下达命令似的说:
“你几个显过山露过水的模样乖乖搐(缩)在家里,我只要黄子生一人给我吆车就行。黄生宝若是在家,连黄子生都不许去。唉,这子字辈,眼前我身边就剩他们三个啦!”说罢一扭身,回她的老屋子去了。
古丽等一帮在场的谁也奈何不得,双手一摊,直落个大眼瞪小眼,小眼白瞪眼,各自走人了事。
马全明临走说:“不成,非得搬我阿妈劝她老人家。”
古丽好心来劝张家跟弟,对抱头啼哭的跟弟说:“他尕婶,你光哭没用。妈妈明早,不,听黄家兄弟说,半夜鸡叫就动身哩,怕是明日下午赶不到。唉,老牛车也太慢啦!听说琐代妹子去,金花去、高家正月去、赛音和吉雅也要去,就不知桂花和蓝花去不去,我也去。你呢?更应该去。当然,妈妈下命令说:不叫别人搭进去,她一人要豁出去。”
“你们去,能打能杀,我去能干啥?白卡给妈妈当拖累。”张家跟弟实话实说。
古丽听了不由动气,嚷道:
“唉,你也太不像话了吧!你的男人你不去,说得过去吗?怪不得尕兄弟不爱你。”此话一出,激得张家跟弟浑话迭出:“不爱就不爱,谁稀罕?关你屁事。呃,正好你没男人,爱你去,我不管,也不吃醋,总该满意了吧?”
古丽气得一时语噎:
“你、你、你张家跟弟不是人,牲口、牲口,牲口才能说出这种不通人性的话。你明知我失去子达,心里疼得没法说,你还忍心往伤口上撒盐面子。照理说,你看见这一院子寡妇,就该好好珍惜全全活活的夫妻生活。大嫂说得多好:‘人活一辈子多不容易!一男一女既做了夫妻,就要好好做,男恩女爱,不该死秧倒气地做挂名夫妻,既害了丈夫,也耽搁了自己,还误了子女,划不来。你看婆婆对公公多么好!做媳妇的不跟婆婆学,跟谁学?’公公走了几十年,每顿饭她都忘不了。照诸葛先生的话说:‘一往情深,深不可测。’我呢?唉!”古丽叹息着抹了把泪说:“七哥哥是走得太早了,可那也由不得谁,为抗阿古柏,为国捐躯嘛。但是,他在世的时节,我们夫妻没有一天不恩爱,没有谁能离开谁,用说书人的话,叫啥‘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十几年里,一回嘴都没拌(吵)过,恩恩爱爱的十五年,强若有些人五十年,我发誓,我保证,你信不信?”古丽因事生情,联系跟弟,联想大嫂,既羡慕公婆至爱一生之情缘,也自然而然流露出跟子达夫妻之情的充实与珍爱,及永久的精神享受和惋惜,并坦然无忌地表达了对高质量夫妻生活的崇尚与自豪。
延子松媳妇不但不从中吸取善意的规劝,冷漠并无视身边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楷模,反倒认为是古丽有意嘲弄取笑于她,自然非常反感,居然理直气壮地责难古丽说:
“你‘如胶似漆’,我不稀罕;你‘形影不离’,我不眼热;你拿‘死秧倒气’笑话我,张家丫头不在乎;‘挂名夫妻’就挂名夫妻,他不在乎我,我也懒得理什他,反正就这样,要死不活地过了十八年,过一天算一天,混一年算一年。反正延家有规矩,不许娶偏纳妾,我好过不了,他延家娃子也不好受,谁制不过谁?谁拖不起谁!断子绝孙的不是我,而是他延家娃子,延子松!”
跟弟抹了把泪,又气冲冲地说:
“再说了,他抓进班房子,又不是我送他进去的。他是为救你的松明套进去的,要说去救,最该去的是你母子两个,挂落(牵连)上他人是多余。这才是正道儿、正理儿,你倒好有脸来教训我?快给我滚出去!”
古丽被张家跟弟一席话填得胸闷气饱、语噎色惨,不得不败下阵来,自怨多事,自认倒霉、活该!一肚子苦水实在没个地方去宣泄,还不得不守口如瓶,不敢向婆母提及一言半语。因为她深知,自打进了这延家大院,前后十几个媳妇相处,妯娌之间,从未发生过像今天这样明火明枪的争斗,就连高家正月也不曾跟谁闹过别扭,辙辙顺顺的。她和跟弟之争,已属破了规矩的,创下先例,是婆母最不愿见到、最不想听到的坏事!她真是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打掉牙齿往肚里咽,真个是哑巴吃黄莲,何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