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林从军
李辅黄统率东征军赶到乌苏时,王佩兰已横穿乌伊官道自南向北构筑了几十里长的防御工事,摆出誓阻民军东进之势头。
王佩兰连续接到袁大化的命令,必须死守。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如若乌苏再败,只有玛纳斯河可守,可惜眼下是隆冬,冰冻三尺,几乎无险可守。如不把东征军阻在乌苏以西,那东征军扬言在迪化过大年的虚妄将会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可怕的现实。
东征军的长驱直入,由此受阻,也只好拉开阵势对垒,寻隙冲破防线,再创王佩兰以崩溃之势。王佩兰不仅就地广招强征新兵,而且从东线调来大量兵力增援,硬是将东征军拿下迪化过大年的宣言化解成美谈,直到过了大年,也未能冲破乌苏防线。
两支大军对峙乌苏镇的消息传入附近乡村部落,流入山包河谷间的蒙古包,不少有志有识的男青年慕名而来。一时间,向东征司令部投军者络绎不绝。
一位哈萨克大姑娘紧依密靠着一彪形男士,时而拥抱,时而爱抚,时而亦步亦趋,时而笑语喧天,时而声歇语噎,世间恩爱人依恋之情景,不过于此。
一对情侣终于越过山包,跨过奎屯河塬,来到四棵树河畔,驻足于飘荡着红幡白幡篷帐之间。
恰此时,几个男青年被负责招兵的台吉带走后,那彪形汉子的视线自然与那汉族同胞对成一条线,不意间双方爆发出惊喜异常的火花,谁也不言语,一气儿跑上前,扑抱成一团,热泪奔流不住。
那亲依热恋的大姑娘见汉子撒手离她而去,竟跟另一汉子亲热得要死不活,不由木呆呆地愣怔在原地,自言自语:
“是好朋友?好兄弟?好亲戚?”
“马林,她是你什么人?”
“万大哥,她,她是我救命恩人的女儿。”
“哦,那叫她过来呀。”
马林朝姑娘打着手势。那姑娘愉快地跑了过来。马林对姑娘说:“这是万象春大哥,古丽奴尔。”古丽奴尔腼腆地施礼说:“呃,你就是万大哥,你真了不起!听马林说,你参加过迪化起义,英雄!”
万象春把马林俩让进毡房,边斟奶茶边说:
“马兄弟,你一直没去伊犁?”
“咳!一言难尽哪。”
“怎么!见了美丽姑娘挪不开脚掌子了?没出息。”
“哪里哪里,我何尝不想去伊犁?别的不论,就凭刘帅一一我的启蒙先生舍死掩护你我突围的人品,我也得爬到伊犁去,至少报个信,至少能参加伊犁革命,不能叫刘帅他们的血白流。可万万没想到,九死一生逃到乌苏地界,却被一场伤寒些乎要了命,倒在野荒雪地昏死过去。幸亏她母女牧羊拾柴归来,见我尚有一口气,不忍心不救,是她背我回去的。累得她精疲力尽,一气又一气,歇了几十回,才把我背回毡房里,还请来蒙医为我救治。这才恢复过来。”
万象春激动地说:
“古丽奴尔,谢谢你呀!救活了我们的好同志、好兄弟。”
“有啥好谢的!是他命大嘛。革命的命不大行吗?命不大,能把清王朝的命革了吗?”“小马命大,都是因为你母女俩的命大呀!唉,活下来就好,多活下来一个,就多一份革命力量。这是刘帅所期望的。咱们活下来的人要好好活着,把三民主义推广开去,以继承先烈的遗志,回报他们,是吧?马林。”
“正是,万大哥,小弟确实是这么想的。信没报成,伊犁革命也没赶上参加,我倒在毡房里躺着,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总觉得对不住刘帅他们。刘帅把死的路留给自己,把生的希望赠给了你我。世上还有比这更疼爱自己的人吗?!”
“万大哥,马林他说的句句是实话,他动不动就伤心地哭,动不动就礼拜祈祷,为他的先生过早地牺牲而难过。我和妈妈不知劝他多少回了,他总管不住自个。我有时生气地说:‘一个大男人家,哭哭啼啼的,乍像个女人,还配娶媳妇吗?’他才止住了。唉,他这个人,太重情义啦!是个好男人。”
万象春疑惑地询问:“那你赶到这里来,是报名从军?”“对呀。听说巴来曼王爷扩兵,是支援伊犁方面东征,我就奔往来了。万大哥,你怎么也在这儿?难道你也没去成伊犁?!”“咳!也是九死一生,一言难尽,总算奔回了伊犁,报告了迪化起义危情之后,冯会长他们决定提前起义,便派我来联络巴来曼王爷,落实他对伊犁革命的支持。现时正忙于帮他招兵哩。”
“那就太好啦!你就报上我马林的名字。起义没赶上,东征再逛掉,我还是人吗?”马林捶了万象春一拳,说:
“哎,啥时节上前线?听说王佩兰也正招兵买马哩。”
“她愿意吗?我看你两个关系”万象春打了个比喻性的手势,说:“很不一般嘛。唉,啥时候娶的?该不会是患病期间就好上了吧?人家是有长辈的,你可不能先斩后奏呀!”
“去你的,啥先斩后奏的,说得多难听。你不如说光斩不奏得了。”马林揣了万象春一拳,笑嘻嘻地回道。
古丽奴尔显然从他俩的言谈取笑中明白了“先斩后奏”的寓意,一阵羞涩掺和着复杂的兴奋,揉和为青春难抑的过敏冲动,不由“嗝”、“嗝”呕吐起来,呕得脸色红一阵又白一阵,不得不掩面跑了出去。
万象春一下子把马林摁倒在地,骑在身上不说,还双捶乱鼓,似笑非笑、似忿非忿地审问:
“种子播上都生芽芽子了,你还想抵赖?不老实。喂,你是不想负责任,是吧?是只图一时快活,玩弄人家大姑娘,是吧?‘光斩不奏’,想耍赖呀?你瞒哄谁呢?老实交代,斩了多少回?”
“还多少回哩,就那么一回么,还真那个?哎呀!那是两相情愿两情相悦嘛,怨谁?”
“能怨谁?小马,我可老实对你讲,别不当一回事,你要彻底负起责任,不可马马虎虎,听到没有?”
“听到啦。”
“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能。”
古丽奴尔呕吐了一阵,待气息略微平定,便回到帐房,不禁一愣,好端端的同志加兄弟,怎么突然间兄长骑在弟弟身上又打又训的?
只听万象春认真地说:
“好吧,那就放你起来,将后如若做不到,别怪为兄动真格的。”二人起身后,发现古丽奴尔大惑不解地愣怔在门口,相互对视着,不尴不尬地笑了。
古丽奴尔不自然地挨马林坐了。马林紧忙把茶碗递了过去,她摆手示意不用,轻声细问:“你两个刚才为啥打架?”“不就为你吗?”
“对,为你。马林兄弟,我郑重地对你最后说:别玩弄女孩子纯真无邪的感情。你若情真意实,就回去正式求婚,娶了人家,再来报名,否则,万象春决不答应!”
“呃,万象春大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古丽奴尔上前拉住万象春的手,激动非常地表示感谢。
马林拉了古丽奴尔的手说:
“走,回家,向你妈求婚去,我要娶你。”
“真的吗?”
“真的。”
“现在?”
“现在。”
“噢!今天古丽我太高兴了。万大哥,一起去吧,你是证人嘛。”
“好!一起去。”
三人手拉手肩并肩同步走向远处的毡房。
2北京来电
袁大化刚步入署衙,屁股尚未坐稳,就有奏报呈上。袁大化一看不由大惊,随即脱口道:
“怎么?库车、巴楚又发生暴乱!******,伊犁乱党虽没有打进迪化过年,倒叫南面的乱党搅和得没过上个安生年。师爷你说,这到底咋回事?”
“听说伊犁方面派了个叫刘启明的,他带了30个人窜入南疆,勾结散居各地的哥老会,不是搞暴乱,就是搞刺杀,闹得人心惶惶,当官为吏的均无宁日啊!”
“哥老会!伊犁乱党不就靠的哥老会吗?听说出了个徐三泰。那南面呢?是谁在领头闹事?”
“就是被大人您发配的谭长谷呀。大人,是您叫他带了二百多(被缴械的巡防营和抚署东营)士兵去焉耆、库车、阿克苏等地填补各营空缺的呀。”
“噢,有这么回事。那谭长谷也是哥老子?”
“正是,大人。左公湘军里哥老会甚多,收复南疆后,分驻各地。那众多入会者,不仅仅有汉人,回回、畏兀儿、哈萨克、蒙古、满人、柯尔克孜人也为数不少。据说还有外国老毛子也参加哩。”
“唉呀呀,失策失策,早知谭长谷是哥老子……唉,后悔呀!说啥也晚啦。哥老会实在是袁某人的心腹大患呀!有它国无宁日哪!”袁大化懊悔不已,乍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趴在案几上。
侍从呈上一叠文稿。袁大化不屑一顾地推了过去,说:“不看不看,没有报喜的,尽是报忧的。”
“巡抚大人,您还是看看吧,您光生闷气躲在家里,实在不是办法。电文杂七杂八,堆得够厚的了,总得处理吧。”
“那好,你就捡紧要的给念念吧。”
鸠形鹄面的师爷翻来捡去,忽然间发现一份电文,快活地念道:“孙中山已辞去临时大总统职务。”不待念出下文,袁大化突然抢去电文,一看所念果然是真,欣喜若狂地走下座位,哈哈连天,畅笑不止。笑够了,才朗声说:
“我断定孙大炮长不了,杨增新他还不大相信,送过去让他看看。”袁大化兴奋非常地用左手指拨拉着右手的电文,说:“李自成进北京四十三日,孙大炮呢?也恰恰是四十三日。你说巧不巧?这是命,是定数。也不想一想,那跟皇上唱对台戏的大总统就那么好当!你孙大炮当总统也好,当大元帅也罢,都是虚的,你手中一无兵,二无将,把宝全押在各省都督身上,顶屁用。自古以来,谁不想拥兵自重?弄不好,还拥兵自立哩。”袁大化得意忘形地边走边说:“看来圣驾西迁是有指望的。只要圣驾西迁,不愁伊犁乱党不灭,不怕南疆乱党不亡,不愁袁某不升。来人,速传本巡抚口谕,命王佩兰随时准备进攻,做好恭迎圣驾的准备。”
“喳!”侍从奉命去了。师爷挑来捡去,又发现了一紧要电文,怵地抓上了毒蛇似的,颤了须臾,终于不敢念出声来,只好一转身递给了袁大化。
袁大化的目光跟电文一触,当即晕了过去。师爷急忙又摁人中,又抚前胸,才使巡抚缓过神来。可神思一活,却换来他的一场嚎啕大哭,哭乏了,极不甘心极其遗憾地诉说:
“皇上,皇上,您咋能轻易退位呢?您退了我们咋办!唉呀呀,万万不可呀!在京的大臣们,你们是****的吗?啊!”袁大化因希望破灭而哀哀切切,悲悲伤伤,万千痛苦一时难抑难消,胜若他亲爹亲娘死去的那一刻。
师爷见袁大化悲伤过度,急急忙忙从文件堆中寻觅可以起冲喜作用的电文,以至急得额汗淋漓,手慌眼花,他把花镜拭了又拭,终于从乱纷纷的文件里找出一份足以慰藉袁大化的电文,兴奋无以复加地说:“大人您看,袁世凯,不,袁中堂继任大总统啦!”
袁大化一把抓了电文去,兴奋得前仰后合,哈哈连天一阵之后,开心无限地说:
“好呀,太好啦!满人皇帝退位了,咱当家子上台主政,岂不更得心应手、随心所欲吗?嗬,看今日之天下,是谁人之天下?仍旧是家天下,仍旧是一人说了算嘛。啊,哈哈……”笑够了的他,厉声吆喝道:“来人呐,师爷快拟一道命令,叫王佩兰放手进攻,打到伊犁去!”
“喳!”来人从师爷手中接过命令匆匆走了。
新伊大都督府内,冯特民正召集同盟会骨干议事。冯大树快活地说:“起义前,派刘启明带人去南疆活动,这招棋咱是走对了。现今刘启明跟谭长谷联络上了,遍布南疆的哥老会不时发难,出其不意地戕杀贪官污吏,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整得袁大头焦头烂额,把希望全押在王佩兰身上。”
“太好了!不仅牵制了袁大化,而且叫他力不从心,想从南边调兵也已不可能。依我看,咱们现在应加强攻势,一举突破乌苏防线,来它个摧枯拉朽,直捣迪化,做一回革命的催生婆。”郝可权激动得畅所欲言。
“我赞成这个提议。冯会长,应当速拟一道指令,叫广福都督押上大印,速送乌苏前线,叫李辅黄他们速战速决,不可再对峙拖延下去。”冯大树兴奋得当即表态。
冯特民慎重而谦虚地问:
“杨部长,你的意见呢?”
“我看先别急,缓一缓,现今才开春,待阳春之日,再攻不迟。”杨缵绪似乎另有考虑。正议而不决时,司书送进一份电文(由沙俄驻伊犁领事馆传来)。
冯特民一见喜形于色。大家都热切地期盼着。
冯特民提高嗓音说:“同志们,清朝皇帝于二月十二日退位啦!”“嚯!”在座人不约而同地起身欢呼不已。郝可权兴高采烈地呼叫:“啊!和平统一、共建民国的愿望终于成了现实。”
“这是中华民国的胜利,是四万万同胞的胜利!”冯特民紧接上振臂呼道。这是大家期盼的意料中的结局,但谁也没料到会如此之快。南京政府成立才一个多月,居然能逼清皇帝退下宝座去!倒要看看你袁大化保皇派还能支撑多久?
大家正在空前兴奋之时,又有一纸电文呈送进来,说是俄领事馆送晚了。
冯特民一看傻了眼,并晕眩得打了个冷颤,不敢置信地揉了揉双眼,又细看一遍,然后把电文递给杨缵绪,双手扶着桌子,缓缓地勉强坐下。
在场人无不惊讶,急速传阅着电文,纷纷黯然失色,有人竟落下泪来。继而那万般不可理解、千种不可思议的牢骚开始迸发出来:“孙先生,您怎能辞职呢?好端端地凭啥交出政权!”
“中华民国来之不易呀!孙总理,难道您忘了吗?”
“孙先生,您放弃领导权,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
殊不知,孙中山选择辞职,也是出于万般无奈。立宪派叫嚣干扰,袁世凯以雄厚的武力相逼,并故意捣乱。出狱后投靠袁世凯的汪精卫也尽力从中作梗。
还有不顾大局的黄兴他们另搞一套,致使革命党人大多数倾向于妥协退让,赞成缴出政权。另外,各省都督心怀鬼胎,同床异梦,正如袁大化所预料的,孙先生手中一无兵、二无将,是光杆司令,不能直接有效地指挥各省武装力量,自然抗不住列强和内奸袁世凯的倾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