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之鸟
山中侠客
去克尔古提乡原本是冲着猎狼。一个牧民的妻子骑马来到乡政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报告,几天前,一只,或许是好几只狼,趁着夜色偷偷溜下山,将她家的羊群残酷地扫荡一番。
“太惨了,太过分了……”她哭哭啼啼。
“要是只吃了一只,也就拉倒。我不会说啥。”
“给狼贡献一只羊,是天的旨意。我也甘愿……”
“您瞧,可不是这样,可恶的……它咬死了一大片,啧啧——东一只,西一只,倒了一大片,一百零七只,没了,一个晚上的工夫。——我找谁说理去。我的小儿子还指望这些羊娶一个媳妇呢,完了,全泡汤了。你们可得管管,呜呜——”
狼咬死群羊的情况在牧场陆续发生过几起。“得给它们点颜色看看,否则,那些家伙会继续疯狂下去。”有关方面信誓旦旦举行猎狼行动。
我蠢蠢欲动,准备好了在山里露宿的全副武装。可山里岔道纵横,到第二个沟谷,我就跟丢了,只好悻悻撤离,漫无目的瞎转悠。高大逶迤的群山渐渐在我面前展开,辽阔的覆盖着积雪的原野向远方延伸,这使我的内心平静下来。
雪在每座山体挥洒出不同的图案:阳面,笔直陡峭,通体褐色。光秃秃的半山腰,铺满细碎的粉末状的雪,和岩石黑白交叠,使它们看起来像布满星星的夜空。星星点点的雪,是明亮闪烁的星子。
背阴的山,缓缓凸起,顶部浑圆。缓坡上,薄薄的雪均匀地撒了一层,白得刺眼。深黑色低矮的灌木和松软少量的雪,使山的体表开出无数洁白的梅花。正面的山最怪:风把零星散落的雪收拢起来,变成一只一只奇大无比的鹅毛笔,并排摆放。整齐,洁白,飘逸。
一只环锦雉——悄无声息,好像仙子飞临一般,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它,一动不动,雕塑一般寂寞冷清。我将它的外貌看个清楚:一尺半长,穿花外衣,脖颈上挂着白项圈,戴一副大红色心形眼罩。眼黑,黑黑小小。它相当漂亮。大红心形眼罩赋予它某种神秘侠客的身份。它的心形眼罩,它的沉默无言,无不令人想到侠客的个性。
山中侠客!
你好。
山间爵士
进入深山,天空淡淡白白。太阳像个白绒线团,挂在高空。河床上结了厚实的冰。正中间,裂开一个长条形的冰口子,水流哗哗。河边,一排老榆树高高壮壮,盘根错节。一棵太老了,瘦骨嶙峋,只剩下可怜兮兮的主干。一棵枝干稠密,在顶端形成一个大扫帚状,朝天炸开。刺眼的天光下,树身泛出一种梦幻般的紫色和绿意。我误以为春上树梢。可一琢磨,不到时令。再一看,不过是太阳和天空的手笔。其中一棵老榆树,由三棵粗大的主干簇拥盘绕,形成怪树一棵。两只黑白花喜鹊,抖动长尾巴,栖息在剪刀形的树杈上。
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一夜之间遭到雷打电击面目狰狞的两棵榆树:一棵扭曲成九龙状。九龙在半空中痛苦而逼真地飞腾。另一棵被击成一条白龙状。白龙下的树桩,形似一条狗,跷腿撒尿。山脚下,一片开阔的河谷林,一片山间草甸,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
夏天,草地上有泉水冲击而成的小洞眼,幽深透亮。洞的一圈,悬浮水草,像个水帘洞。每一汪泉水和洞眼里,都有小甲虫、小鱼,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曾选中一个泉眼,在它身边支起一顶蓝色帐篷,躺在里面读书、睡觉,还爬到最壮的榆树上瞭望。我看到远处山顶有沉默的菱形松树,顶梢是毛乎乎的墨绿色,仿佛一大片天鹅绒铺在天边。我感到心满意足,全身舒畅。我发现,我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聆听泉水叮叮咚咚的曼妙弹奏,闻青草的香味。我——泉——草地,我们相处了一整天。
而此时,冬季的村落,被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弯曲狭窄的小路上,全是冻结的冰,我在冰路上跌跌绊绊地行走。只见到一个骑马的男人,闪了一下,匆匆消失在树林里。三头牛甩着尾巴慢腾腾地在冰面上溜达,留下几团冒热气的牛粪。
一群红脚石鸡像神一样突然降临,打破了村中的宁静,带来某种生机。它们在一片隆起的土丘上,围成圆形,戳戳点点,拾捡草籽吃。我就近坐到一个发黑的老树墩上,一动不动,看它们抬头,低头,愉快地享受晚餐。
它们穿灰底暗花外衣,翅膀下有三道黑白条纹,嘴巴和脚朱红色。一只小个儿抬头看我一眼,“嘎——咯哩,嘎——咯哩,”傻里傻气地向我问好。看来,这个朋友性格开朗,见了陌生的闯入者并不慌张。它们的出现,使我站在冰天雪地里心花怒放。
它们有二十多只,拳头一样大,进餐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我静静地坐着,双脚快要冻僵了,也不敢站起来跺一跺。为了分享它们进餐的雅姿,我继续忍受着刺骨的寒冷。
它们走起路来很好玩,头朝后昂,再昂。圆圆鼓鼓的胸脯骄傲地前挺,凸起,充满了傲气十足的爵士风度,正像村里人说的巴依老爷(富人家)。它们吃得心满意足,一只,又一只,擦嘴,抖动翅膀,准备结束愉快的餐宴。
哗——它们飞起来了,每一个浑圆的身体借着风的力量飞动着,旋转着,令人看花了眼,它们浑圆的身子,红色精巧的小脚,优美极了。
冰河之鸟
太阳钻进云层,在高空留下一圈圆洞口,好像一个冰窟窿。河床上,冰层挺厚。冰河两岸被水流冲成锯齿形,白金般亮闪闪,也像用玻璃珠子镶了一溜儿花边。巨石突出,掀起朵朵白浪。
一只无名小鸟飞来,站在弯曲的冰沿上,神气十足地看水流,看水中浪花。倏——它掠过冰面,站在河中凸起的石头上,盯着水面,看来,它发现了一条小鱼。
又飞来一只,它们外表几乎一模一样,像双胞胎。它俩面对面,各占据一块石头,露出白肚皮,头扭来扭去,找小鱼儿。
一只翅尖一点,飞离水面,跳到了冰面上。它走起路来两脚并拢,一蹦一跳,翅膀击打地面,好像被谁套上了脚套。
另一只身体朝下一蹲一蹲,尾巴尖一下一下拍打水面,好像做俯卧撑。
两只站在水中,跳上冰面,再跳进水里。从冰面到水里,来回重复,折腾。
叽叽——叽叽——它们并肩贴着水面飞了一圈。一只站在冰窟上,一只站在石头上。一只飞起来,一只追过去。一前一后远去了。
等它们不见了踪影,我跨过冰河,查看它们运动过的那一方小天地。冰岸边有一块黑巨石,底部镂空成半圆形,顶端朝前突出,刚好可以遮风挡雨。我蹲下身,探头朝里一看,原来小鸟在巨石底下安了一个家。它们刚才忙碌一番捉来的三条小鱼,气息奄奄,躺在草地上扭动身体。我抓起一条,是滑溜溜的小鲫鱼。这倒霉的小鲫鱼。
多聪明的小鸟。可它们为什么捉来不吃,又匆忙飞走呢,莫不是发现了我鬼鬼祟祟地打探,开始表演诱我离开的鬼把戏!它们有时聪明,有时又显得很傻,就说这个“调虎离山”计吧,它们在我面前不厌其烦使用了很多次,早就被我揭穿了,让人感到不可理喻。
灰斑鸠
细碎的雪花从高空洒下来。若有若无,漫不经心,就像碾碎的干花瓣飘飘洒洒。路灯还亮着,灯光下的雪发出淡黄色的晕圈。小雪使天空和大地变得柔和,寂静,神秘。
右侧出现半人高的灰灌木,里面有一条幽暗的小径。一户人家被高高的灌木遮蔽着,院落沉寂。我捡起一根木棍操在手里,准备随时和冲出来的狗进行一番搏斗。还好,狗没有动静,我吁了一口气。再往前走,“啾啾——啾啾”,某个朋友在歌唱,声音欢快。我透过密密的枯枝看到,最高的灌木顶上,站着两只斑鸠,歌声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斑鸠披着紫色霞光,把它的欢乐第一个同我分享。
“啾啾——啾啾”,我模仿它们的语音问候,“过年好——”
斑鸠一掌长的身子转了一圈,对我频频点头,尖而长的黑尾巴一起一落,整个身体在高空弹起,又突然落到原位,接着“嗖”地一下,就不见了。它的长相让人不敢恭维,全身灰黑色,见不到任何亮彩,但那个高空弹跳,却是绝技。它的歌声乐感一般,音调平直。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朴素开朗地表达了自己的欢快。就像一个人,虽然相貌平平,但它的心底里是疏朗快乐的,它歌唱了自己的生活,这一点弥足珍贵。
灌丛底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弯腰查找,几只黑乎乎的小鸟在里面胡乱翻腾,忙得不可开交,大概是在找什么好东西吃。这个季节,食物太贫乏,可供他们吃的东西并不多。黑鸟很专注,我的脚步没有惊动它们,它们沉默着,显得很冷淡。和斑鸠相比,这几只黑鸟让我感到枯燥乏味。我很快就离开那里了。“你们接着忙吧。”我说,也许,它们饿坏了,无暇顾及我。
隔着栅栏是一片果园。我找不到出口,急得团团转。干脆像山羊学习,我手脚并用攀上去,再纵身一跃,就到了另一边的果园。冬季的果园显得很寒碜,枝干上挂着几片仅存的叶子,被雪打得蔫蔫的。我站在果园想象着它们秋季挂果,该是多么自豪和完美。到处飘着果香,孩子们如小猴爬树,捉迷藏,摘下果子,双手抱着啃。果园令人想到童年,也让人联想到幸福的滋味。
返回时,我穿过一大片秋季翻过的土地。我用脚踢了踢,褐色浮土露出来,只有表层冻结了。泛白的光秃秃的田野上长着三棵小榆树,显得很突兀。一棵和一棵相距不远,说不上是谁有意栽上去的,还是风和鸟的无意之举。它的站立吸引了我好奇的目光。两棵树中间有一团黑影,一动不动,蹲在一块隆起的土丘上。起初我看不清是什么,他那凝固的模样使我大吃一惊。咩——咩,羊先生回答了我的疑问。原来是个牧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