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格达尔山
原鸽
一群原鸽在粉紫的山尖欢唱。
阳光明亮,天空湛蓝。我走在雪路上,恍惚闯进一座闪闪发光的大金殿。
此地四面环山,优雅清净。马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他们悠闲地溜达,半眯着眼晒太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清新,通透,水汽盈盈,一种迷人的诗仙之气。我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对这气息感到心醉神迷。
博格达尔山,高耸在县城一隅,白雪冠顶,显得冷峻纯洁。无论是谁,只要看上它一眼,都会情不自禁被它的庄严感深深震慑。
我站立,静静地仰视,它凌空庇护着大地的子民。汩汩泉水在它的怀抱中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流淌着,流淌了一千年,一万年。人们在它的周围挂满洁白的哈达,祈求这泉水永不枯竭,赐予人们生命之源。瞧,有人正低头品尝它的甘甜,有人正在木屋里沐浴它的纯净。本地居民说,喝了这圣泉的水,可以消灾解难。对予这样一座山,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唯有感激和敬仰。它是神性的。它的慷慨和仁慈使它无比高贵。
能够一出门就仰望这样一座神山的人们,是多么幸福。
原鸽在博格达尔雪山顶上长时间盘旋。它们心情舒畅,嘀嘀咕咕,互诉衷肠。
花
这朵花是炫目的光芒,紫色的华彩。
我在博格达尔山脚一片河谷林漫步。在厚厚实实的白雪下,有什么东西,像璀璨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匆匆跑去,趴在雪地上,扒开灌丛。一束紫色的花朵独自绽放。
它是怎样躲过寒冷悄悄活下来的?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令人不可思议。一只又一只小灰麻雀,路过它的身边,和它打招呼,向它问好。一个可爱的小小飞虫,绕着这朵花嗡嗡嗡地来回飞舞。飞虫和花朵说了怎样的悄悄话?
这朵花,独自安静地生长。长在泥土中,长在神山的脚下。这朵冬季的山野之花,让我怦然心动,激起我无尽的妙想。
博格达尔山的底部有一个深洞,一只赤麻鸭从它安全温暖的家里探出头,四处打量一番,露出整个微胖的圆身体,扇动翅膀低低地飞起来。它不停地扇啊扇,看起来身子那样沉重。它只好贴着地面停落,它恰好落在这朵小花的身边。瞧,赤麻鸭一脸惊愣:你,你真的是一朵冬天里的小花吗?我真是佩服你啊,严寒竟没有使你的生命之火熄灭。我要向你致敬。
清晨
清晨,在东方,有一片耀眼的亮白。太阳就要跳出来。大地上,出现一片薄薄的光华,像一块锦缎,在风中抖动。这时,明朗的阳光从博格达尔山喷薄而出。透过窗户,映射到我的房间。屋子顿时洒满一层粉红色的光,看起来流光溢彩,像一个熠熠生辉的水晶宫。
我不忍荒废了这阳光,拿起一本心爱的书,走出房间。院落里安安安静。在两棵老树之间,刚好搭着一块木板,那木板看起来老掉了牙,像一棵古树身上最沧桑的部位。木板呈灰色,鸟儿飞过时,在上面还留下几粒鸟粪,被太阳一晒,发出淡黄色,好像铺了一张桑树皮的纸,正好它可以充当我的座椅。
我安然地坐在上面。脸朝太阳,背靠大树。博格达尔山的太阳真是奇妙啊,那般透明,那般辉煌。
有时我是默读,有时我是大声朗读。当我大声朗读时,我以为我的文章是献给太阳的赞歌。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沐浴着它的人是幸福的。
院落里群鸟高声鸣叫,似乎空气里也充满它们的歌声。有的是尖叫,有的是细声细气的,也有的是一种颤音,当它们合在一起,就变成一个大合奏。无拘无束,直入云霄。它们的狂欢使我神往,我的生命在激越的乐土中,柔软地融化了。
马车
太阳照耀着我的全身。我的脸颊烫乎乎的,好像被一束火苗炙烤着。让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呼吸太阳的明媚和热烈,那是一件绝妙的事情。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辆马车,它停靠在博格达尔山脚下。在阳光中,我向那辆马车走过去。赶车的人是一个老汉,长脸、深眼、轮廓清晰,颌下挂着白胡子。他裹着一件长款黑大衣,戴一顶高高的毡帽。我一向对马有特殊的好感。这马体格高大,马尾蓬松。
我说去沐浴温泉,他纳闷地看着我,没有任何表示。
这时一个圆脸少妇恰好经过,她好意地说,有出租车可到达。我朝她笑了笑。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看起来可爱而饱满,像一棵快要收割的向日葵。
我要坐马车。我说。
她不再说话,只给我一个甜蜜的笑脸。阳光打在她的牙齿上,她洁白的牙齿好像镀了一层微光。这是一个美丽的蒙古族少妇。她成熟、美丽、洁白。
马车夫伸出两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他褐色的眼睛看着我。我明白了,坐一次,两块钱。我一蹦,就蹦到马车上了。
这匹马,实在太高大了,简直就像一头大象。马车上铺一条红底黑花的大毡子,我笔直地坐着,双腿平伸。
“嘚嘚”,“嘚嘚”,马小跑起来,车身被它掀起老高,上下摇晃。马用右眼悄悄地打量我。阳光涂抹在它的脊背上,涂抹在它的鬃毛上,它的全身罩上了一层不可思议的油彩。
车夫也悄悄地打量我。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头上,又停留在我的脚上。你的靴子烂掉了,他说。我低头一看,左脚裂开了一道口子,是在雪地里冻裂的。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很想和我说点什么。
你的马很好。我说。
好。好得很。之后我们便陷入沉默。
一丝寒风在耳边扫过。一排商店朝后闪过去。博格达尔山也快要到我的身后了。我看到天高地阔,看到更远处群山起伏。冬天的博格达尔真好真安静啊。我有一点神思恍惚,感到全身十分松快,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
我神思恍惚地告别老汉,神思恍惚地走进冒着热气的泉池。女人们裸露身体,正躺在热腾腾的泉水中,享受博格达尔山赐予的泉水之美。我朝她们中间走过去,一股温暖的水流淹没了我的全身,覆盖了我的每一寸肌肤。我的灵魂突然间就飘荡在博格达尔山的旷野里。
我沐浴着泉水的恩泽。我朝窗外看过去,两只麻雀在阳光下追逐,阳光赋予它们金翅子。一只普普通通的燕鸥站在山间一块岩石上,它戴着一顶圆形黑帽子,它的红脚紧紧攀住岩石,它低头吸一口泉水,仰起脖子咽下去。它微微闭眼,享受博格达尔泉水的甜美。
灰鹤
博格达尔山对面,有一片茂密幽深的森林。每天上午,我沐浴着阳光,穿过一条狭窄的泥土小径,晃荡过去。
一条天然小溪把森林分割成两块,右侧粗粗壮壮的是成年老树。左侧细细直直的是幼林。雪野浑然一体,延伸到远处更为隐秘的地方。这片雪实在完美,表面没有一丁点污迹。我伸脚时犹犹豫豫的,不忍心踩上去。可我最终还是狠心地破坏了它的完美。
冬季的森林,是一种陷入绝境般的沉寂。我抱着一棵老得不成样子的树,探头朝林中张望。这棵树全身没一处好的地方:啄木鸟打的几个小洞,斧子留下半截可叹的疤痕,浆液从里面黑乎乎地朝外翻,凝固成死难看的几坨坨。单从这几处看,就知这棵老树经历了多少风霜,才走完了并不顺当的一生,到了风烛残年的境地。
耳边,只有溪流的声音,“叮咚”“叮咚”,仿佛一个独奏音乐会。可是听众,听众都躲到哪里去啦?在静悄悄的雪的世界,我的心突突地跳,总感到四周一定潜伏着不可预知的神秘。
森林正中间,是一个环形河谷,表面结了一层薄冰,寒冷的冰面绣上了绮丽的冰花,令人感到深不可测。每次我都要冒着陷入深雪的危险,俯下身来,仔细阅读那些冰花的语言。那些冰花太过复杂、太过离奇。一小片地方没结冰,水,清澈通透,底部墨绿的水草有的伏倒,有的站立,像绿珊瑚那样重重叠叠。
我朝溪边走去,哗啦,一只大鸟从树冠顶上惊飞,在我眼前腾空跃起,大大长长的翅膀差一点扇到我脸上。我吓了一大跳,愣住了。我的眼睛紧跟大鸟的背影,心里默默念叨,喂,请慢些飞,慢些飞。
它灰白身子,黑飞羽、黑尾巴。体长大约一米。它旋即跃起时,嘎——嘎,拖着尖厉绵长的声调,在空中骄傲地鸣叫,音量很大,音色宽厚,也混杂着几丝患了感冒的人才有的那种轻微的沙哑。这含混的沙哑反而增加了鸣声的撕裂感和力量感,一个典型的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中音。几分钟后,它侧身,缓慢优雅地滑进一抹紫色云彩中,消失得毫无踪迹。
尽管只是突然撞见,我也激动得微微颤抖。我的好心情全被它调动起来,我坐在它刚才露面的灌丛旁,一遍一遍回放它的身影,它的鸣声。对了,它头顶有一团红,像燃起的小火星在瓦蓝的天上炸开,又灭了。它会飞回来吗?后来,我干脆裹着厚大衣,四肢伸展,躺在松软的雪地上看天,看云的离散聚合,静候它的佳音。
午后阳光明媚,天空像湖泊般明亮。林间空地,因为雪的反照,泛着一层蓝莹莹的微光。起了一阵风,每一棵树的顶梢在风中翩翩摆动,像少女飞扬的头发。枝头的雪在风里纷纷坠落,变成细细碎碎的雪末子,只有很少的几棵树,树冠上积着厚厚墩墩的雪,像一个插满绢花的大花瓶。
太阳快落下去,天空变得花花绿绿。大鸟始终没回来。我有些落寞,但也感谢它的光临。它给我新奇美好的一天。看模样,听声音,那只神秘的大鸟,可能是灰鹤。在我的经验里,还从未见过灰鹤在耕地集群。它就喜欢在眼前这种四面环水的沙滩或荒草丛生的小岛上过夜。
无论在东方和西方,灰鹤都被神化了。有一次我睡不着,半夜爬起来读《圣经》,发现里面竟然提到灰鹤。在埃及的庙堂和史前洞穴壁画上,也有这种鹤的形象,而生活在公元前300多年的亚里士多德曾对灰鹤的迁徙、休息、交尾、孵化等都做了精确的记载。
离去时,我发现一棵沙棘,长在一片幼林中。我没有留意它的叶片,因为它耀眼的果实,早已夺走我全部心思。那些圆溜溜的小果实,通体红色,它们拥挤着悬挂在高高的枝干上,个个不甘寂寞。那一扎一扎团团簇拥的样子,在冬季的阳光下,显得透明耀眼。沙棘最粗的主干上,有一个毛毛糙糙的大巢。答案有了,灰鹤,这个高傲的家伙,竟挑最抢眼最孤单的沙棘树安了家。它就是从这里惊飞的。明天我还要来,躲在沙棘树后面的草房子等它。可它会前来赴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