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洁白的雪球
4月的太阳火辣辣地普照大地。在准噶尔盆地深处,我们从牧民那里租来几间破破烂烂的土平房,算是营地。四周是了无边际的荒漠草原,就在这片单调荒凉的野地里,我们住下来,为了跟踪一种行为古怪的荒漠鸟儿,想要了解它们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
刚来那几天,让人感到身心舒畅,似乎每个日子都是幸福自由的。一周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驾驶越野车在荒野上到处瞎转,巴望看到波斑鸨,可每天都空手而归,一无所获。日子一天天晃过去,失望也越来越深。荒野上风太大,难耐的干燥,时间一长,人就像被风干了,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
那天,比尔,这个从也门来的壮如牛的家伙,笨手笨脚做了一锅大盘鸡,我朝锅里瞥了一眼,一看那水唧唧的样子,再加上坏透顶的心情,我的胃里直犯恶心。我一头扎在大炕上,睡了个昏天黑地。有人开始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波斑鸨繁殖地。我真想打退堂鼓罢工回家。可比尔,是个例外。他凌晨五点一个人在月光中出行,天黑了才摸回来,还乐颠乐颠地想法儿做好吃的。我很纳闷他旺盛的精力从哪里来。他从未怀疑过波斑鸨有还是没有的问题,只是一根筋地干活,有时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耐心。
后来我们结伴,背上干馕、鸡蛋、矿泉水,一天到晚翻山越岭,到更远的沟谷洼地搜寻。那段时间,我们差不多走遍了周围所有的丘陵、山地。我们的嘴巴里外都打满水泡,脚也磨烂了,却连波斑鸨的鬼影子也没见到。
我们搜寻波斑鸨时,高行宜穿了一件洗得发白却看起来很时尚的牛仔衣,口袋装了张波斑鸨的照片,骑一匹棕色大马,在荒野上独自瞎转。高行宜是野生动物专家,波斑鸨项目负责人。他带领几个国内外的动物研究者、动物学博士一起完成波斑鸨繁殖地的科研调查项目。我只是个助手。
他从头到脚都穿着儿子淘汰下来的旧衣裤,连帽子眼镜都不放过。他又高又瘦,腰板挺直,穿上这些年轻人赶过新潮的旧衣服,从后面看很容易被当成一个俊小伙,显得有点滑稽。为此我经常拿他开涮,说他是吝啬鬼,是葛朗台。每当这时,他就故意用一种绵长的四川调子说,戴——江南,听起来傻乎乎的。我们就笑成一团,这给我们单调的考察生活增加了一点乐子。
高行宜专从牧民那里搜刮消息。每见一个牧人,他就指着照片问:“见过这种鸟吗?”
波斑鸨以擅于隐蔽在鸟界有点怪名气。在它的繁殖地,生活了几十年的牧民也很少有人见过它。可见它隐蔽的个性是名副其实的,并达到一种令人惊讶的程度。
营地附近住着一个名叫阿依汗的牧民,有一天傍晚,他急匆匆地骑马赶来向我们报告,他比比画画,一句哈萨克语里夹着一两个生硬的汉语词,搞得我们晕头转向。情急之中,他擅自摸出高行宜衣袋里的鸟照片,在上面指指点点,大意是,他的女儿,放牧时发现草地上有个白色毛毛球在滚动。他怀疑是照片上那个我们费尽周折正在找的家伙。当然这是我为了让读者看明白才拼起来的完整句子,原样可不是这样的。
这个消息让我们激动得大喊大叫,相互抱在一起。晚饭,比尔笨拙地做出了第二个新疆大盘鸡。事实上水还是漫过了鸡肉,我怀疑油根本就没有烧熟,但我还是挺有食欲,美美吃了一大碗。饭后,我们几个人并排躺在大土炕上,轮流讲鬼故事,比尔讲的也门的鬼和我们这里的鬼完全不一样。
半夜老鼠又跳到被子上,借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端直坐着。我看了它一眼,倒头就进入梦乡。老鼠早已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并不可怕的一员。它天天夜里鬼鬼祟祟出现,坐在被子上看我们呼声此起彼伏,也爬到柜子里叽叽呜呜偷吃我们的大米,我早已习惯了它。可听了鬼故事后,我再也不敢在黑乎乎的夜里到野地解手了,我怕也门的鬼缠上身,因为他们的鬼太可怕,也太固执。
雪球的恋爱
三天后,阿依汗的女儿骑马带我们在戈壁滩上兜圈子,最后到达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
灰色的草地上,三只白色的雪球在滚动,那正是我们苦苦寻找的波斑鸨。一看到那个白毛毛球,那个正在臭美,在旋转,在孤芳自赏的白毛毛球,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泪水和笑一起在脸上,好像之前那所有的辛苦,失望,煎熬,现在总算有了一点补偿。白色雪球是雄性波斑鸨,它们刚刚从阿联酋国家飞回来,就陷入一场玩笑般疯狂的恋爱。
一只又一只雄性波斑鸨站在那里,伸长脖颈,向四周警惕地张望。看来没发现什么异样气味,它将头上的羽毛、胸前的饰羽朝上微微翻起,停落一两秒钟,头一缩,脖子变成了S形。之后,两只翅膀和尾巴朝后高高地翘起,从正面看,俨然一个圆溜溜的大白球。
大白球开始围着小山包跑动了,它们跑动的姿态很洒脱,有弧形、“之”字形和“八”字形。当大白球在呼呼的风里游动时,柔软的羽毛轻轻地飘舞摆动,在天空映衬下非常耀眼。
一只大白球跑一跑,停下来,伸出脖子向四周巡视一番,看自己的魅力如何,有没有把雌鸟吸引过来。它反反复复做同样的动作,直到有一只雌鸟受了诱惑跟过来,这才罢休。有好戏看了,一只雌鸟受了诱惑,捯着碎步向雄鸟跑过去,它们的头相互贴了一次,嘴巴碰碰嘴巴,哪知雌鸟把头高高地昂起来,一转身,心高气傲地跑掉了。雄鸟急得原地团团打转,死皮赖脸地连声呼唤,雌鸟看都不看它一眼,狠心地离去。很明显,雌鸟通过嗅闻发现眼前这个并不是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雌鸟不会轻易接受某一个雄鸟的求爱,它有自己的主见,要挑一个情投意合的。否则就说,不,不。
雄鸟的耐心很足,有一只雄鸟在风中游动了一整天,不厌其烦地招蜂引蝶,脚下的短草被它踏得狼藉一片。看久了,我的眼睛也被它绕花了,看什么都好像在兜圈子。我还第一次见到鸟儿用这种古怪的方式求爱。自然界真是无奇不有。
有微风的春天,是准噶尔戈壁荒漠最美的时节,广阔无垠的绿草地上,有很多很多的“大白球”在太阳底下飘啊飘。这一幕就像哪一家小孩胡乱涂抹的一幅画,乱糟糟的,却充满了无限真实、可笑和曼妙。
找巢
寂静的黎明。起初天空半黄半紫,雾气盈盈,一会儿就遍地金光,万物跃动,焕发出勃勃生机。太阳从岩石缝里跳出来,帐篷四面洒满光影,里面暖洋洋的,就像冬天的早晨升起的炉火。
几乎所有的鸟儿都开始卖弄喉咙。它们奏起各种乐器,大提琴、小提琴、鼓、笛子、哨子,各种呻吟声、狂吠声,独唱、合奏,简直就是一个大乐队。我把手拢在耳朵上,细细聆听松鸡从远处传来的第一声鸣叫。
这时,一只大大的波斑鸨在前方五十米处突然站起!显然,它正在孵蛋,受到惊吓使它怒火冲天。瞧,这只波斑鸨蓬松着羽毛,向我直冲过来,扑了几米,又停住细长的小黄脚,极不乐意地掉头跑开了。它只是吓唬吓唬我。
寂寞的荒野,托着一顶小帐篷。我们坐在里面,悄无声息地守住雌波斑鸨,看它怎样做窝孵蛋。有时我们也轮流趴在相距不远的草丛里,暗中守候。
只有盯住母亲,才能找到它们的巢。可那位母亲似乎早就猜透了我们的心思,在开阔低矮的草丛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左顾右盼。起身、蹲下,再起身、蹲下,这是波斑鸨向我们发出的挑逗信号和恶作剧。
三天后,这位母亲终于卧下了。母亲卧下的地方肯定有巢。
高行宜站在原地观察,我和姚军悄悄地向巢区前进。高行宜两眼盯住单向望远镜中的雌鸟,用手势指挥着:前行、左行、右行……
我们一步步接近波斑鸨的巢了。
见有人来了,那只波斑鸨迅速离巢,站在一边,闪动翅膀,脖子缩成一团,弓起身子跑向别处。它在干吗?噢,过了好一会儿我恍然大悟,太精了,它引诱我们离开小巢。它告诉来者,我的巢不在这里,在那里呢。鬼精鬼精的家伙。
还有更聪明的波斑鸨,它卧在草丛长时间一动不动,我们以为那里肯定有巢,辛辛苦苦从一公里之外赶过来,却白跑一趟。这是它的“调虎离山”计。它,早已悄悄溜之大吉。波斑鸨妈妈们太有牺牲精神了,有了动静,它们总是暴露自己,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保护它将要出生的宝宝。
整个繁殖季节,波斑鸨就用这种方法和先后来过的二百多位专家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