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刮过来,森林里响起呼呼啦啦的声音。我的牙齿磕碰着,身体缩成一团,几乎撑不住,快要倒下去了。
“能——不能——借个毡子?”我请求他。
男主人不吭声。他进屋了,把我们扔在外面,扔在黑夜里不管不问。我们在寒风中忍耐着站了许久,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的怒火就要爆发出来,我正盘算着怎样擅自冲进去,自顾自地倒在炕上,钻进被窝暖和暖和身子。因为又气又冷,我颤抖得更厉害了,从头到脚打着哆嗦。终于,男主人出来了,他动了一点怜悯之心,扬了一下手,让我们进去。
屋子里真暖和啊。松树枝在炉膛里毕毕剥剥燃烧着,火苗跳跃,闪动着红光。这一次,男主人发了慈悲心,好像因刚才对我们的冷落,使我们站在夜晚的草地上受冷受罪而感到歉意。我们一进屋,他就忙活起来,细高的身子在昏暗的屋子转来转去。他爬到炕上,扯下来两条被褥,分给我俩,命令我们披在身上。又搬来两个小木桩,充当板凳,指着火炉,让我们坐下取暖。小男孩提着铜壶,给我们每人倒了一碗奶茶。我突然觉得光明来临,幸福的滋味如此清晰浓烈。我端起冒着热气的奶茶,美美地喝着。嘿嘿,嘿嘿,像爆豆子那样,张传诗咧开圆嘴朝我,朝男人和孩子笑了。我也笑了。
第二天,阴雨绵绵。我们放弃出行捕蝴蝶的计划。我俩又赖在毡包大半天,整理我们的蝴蝶标本。一只蝴蝶一展开,张传诗的小圆眼睛就发出一种奇特的亮光,好像一束小火苗。
还好,蝴蝶没变干,不需要软化。他用长针插入蝴蝶胸部中间,用镊子调整翅的位置,用宽面纸条和大头针压平全部翅翼,放在阴凉处,晾好后,拆开纸条,抽出大头针,标本就做成了。我在每只标本上写上标签:
采集时间:7月中旬。
采集地点:阿尔泰山青格里河。
采集人:张传诗、戴江南。
我和张传诗在青格里河畔告别,自此再也没有见过面。夏天我还经常去看蝴蝶,有时结伴,有时单独一个人。翩翩的蝴蝶总让一个人跳到我眼前:他的绵长川音,他的小圆眼睛,他从草地上翻滚下来的滑稽样,“嘿嘿,嘿嘿——”他爆豆子一样的笑声。是因为他将对蝴蝶的痴爱带给我的缘故吧。
乌伦古湖畔
沿着额尔齐斯河蜿蜒前行,我接近幽谧的森林。
山谷拐弯处,有一奇怪的巨石,顶部像一把夸张变形的大伞,当中镂空,伞把儿就是巨石中间一根撑天石柱。我绕怪石一圈,琢磨是怎样的自然造化或者怎样的一双神手锻造了它。是风神,还是雨神,或者又是隐藏了千年万年的一个妖魔鬼怪,一伸手撑起一块巨石,再横着一掌,劈去周围的石块,有了今天的奇景。巨石间,泉水叮咚流淌,沿石坡铺了薄薄一面,像覆了一块透明的玻璃,像一层流云,从遥远模糊的山里移过来。
就在这镂空的巨石底下,一个令人惊讶的场面出现了。天空刮过一阵龙卷风,风在巨石前盘旋,盘旋,毫不犹豫卷进了巨石最深处。随后,一层蝴蝶如漫天大雪。它们先在空中飘飞逗留,密集的身体在地面投下一大片阴影,像一片阴云黑压压盖过来。接着,集体降落在巨石底下。有的停在水面上,有的停在泥土上。它们那样轻盈,翅膀抖得让人心颤,像风吹动了柔软轻薄的丝绸。它们穿着统一的夏装,淡绿色纱裙。我蹲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痴迷地看。它们三个扎成一堆,五个挤在一起,动也不动。它们究竟在做什么?好像对着夏日的草地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两只蝴蝶飞出来了。雄的绚烂,雌的素雅。雄蝶用自己鲜艳的外衣炫耀吸引雌蝶。有时一上一下,有时一前一后,飞啊飞!这是蝴蝶在谈恋爱呢,雄蝶向雌蝶大献殷勤。雌蝶悠闲自在,一副高傲的样子!哈,雌蝶接受了雄蝶的求爱,和情郎交尾啦!我蹑手蹑脚,悄悄接近这对情意绵绵的蝴蝶,害羞地拍下一张佳照。
太阳透出云层,一束强光像探照灯那样直射下来。这一对恋人的外衣一抖一抖,很快,它们就感到难耐的灼热,用鳞片散热了。一会儿,一大团黑云游过来,藏起了太阳。天暗下来,空气变凉了,它们把翅膀合闭起来,鳞片紧紧缩在一起。看来蝴蝶对热和冷非常敏感,它们身上的鳞片,是用来保持自身冷暖的调温剂。
每年6月至7月,有数十万只蝴蝶在这个山谷聚会。长而开阔的山谷中,每一棵树干上,蝴蝶密如繁星。蝴蝶飞舞时,遮天蔽日;停落时,静静蹲伏;消失时,无影无踪。它们的来去,都显得有些神秘玄乎。看着它们极尽绚烂,我伤怀地陷入遐想,蝴蝶是多么美丽,蝴蝶的生命又是多么短暂。可蝴蝶不像我这么现世悲观,它们是超脱的,它们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博斯腾湖畔
我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博斯腾湖边有一个红蝶谷。为什么单单叫红蝶,我不明白。那年的五月底,我到此地,沿一条林间小路步行进去。两边是杨树和柳树,树底下,铺满鲜嫩的小草,一条小溪欢快地在草地上弹唱。我早来了一周,并没有见到飞舞的蝴蝶,一只也没有,却有无数的蛹挂在树枝上。稍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密密地排列着。蛹的外表呈暗灰色,螺旋状,圆鼓鼓的,很像毛毛虫。它们有的挂得高,有的挂得低。低的伸手可触,高的都吊到树梢上了。我爬不上去,只好仰着头看。
我没有看到蝴蝶,心里很失望,赶远路白白跑来一趟,荒废了时日。于是,我决定守上一整天。阳光非常强烈地照在蛹上,我心想,说不定太阳一照,某几只蝴蝶就会憋不住,从蛹中羽化出来,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看清了方向,高高兴兴飞出来了。
为了消磨时间,我在林中草地上慢慢溜达,看有哪几种花儿开了,看溪水细细亮亮的银线条,看水中游动的浮游生物。有一个摄影的人,我不认识,他为了近拍一排蛹,竟然折断一根挂满蛹的柳树枝,就在他还要折第二根树枝时,我冲过去,大声呵斥了他。
他的脸一阵通红。我踮起脚尖,把挂满蛹的树枝重新搭上去,搭得跟原来一模一样。他一定误以为我是林业管理员。
后来我抱了一本书,坐在大树桩上,边等蝴蝶边读书。直到太阳西斜,光线暗淡下去,一只蝴蝶也没等来。它们在大睡特睡呢,可真沉得住气。傍晚我在一个小餐馆吃饭,和一个本地居民闲聊。
“啊,往年啊,蝴蝶早出来了,很多很多,飞——啊,今年天气凉,一直没有热起来,蝴蝶睡着,等温度高一点,就出来了。”说话的是个蒙古族大汉,高大结实,肩膀宽宽的,肚子鼓鼓的,像一个圆球挂在腰间。他说着,两只手朝外张开,比画着蝴蝶飞舞的模样。我觉得他十分有趣,仔细地看,当他发现后,马上停止双臂的扇动,咧开嘴腼腆地笑了。他露出一排大板牙,这让我想起马牙。
而今年,我吸取经验,蝴蝶一出蛹,我及时得到当地朋友捎来的消息。这一天是5月26日。
如我所愿。我看到了刚刚从蛹中羽化出来的蝴蝶。它们落在杨树、柳树的叶片上,落在岩石上。翅膀闭合,呈三角形站立,外表黑色。我正纳闷呢,明明都是黑蝴蝶,怎么偏偏叫红蝶谷呢。好像它们听到了我的心里话,瞬间,两只蝴蝶无声地打开双翅,原来不是黑蝴蝶,果真是大大的红蝴蝶。铁锈红的底色,镶有黑黑圆圆的小斑点。
蝴蝶好像专和我玩游戏,你无意看它,它打开一对美翅子。你仔细一瞅,啪——它合上了。两只蝴蝶一飞一停,我跟着朝前走,走着走着,走到了密林深处。天哪,红蝶谷竟然藏着一片桑树园。远远看,树上挂满了黑黑红红的小果实。野草莓那么大,点缀在树叶间,像满天星子。
我踮起脚,拽下枝条,伸手采摘桑葚,吃过了红桑葚,又去吃白桑葚。吃足了,我找来袋子,爬到高高的大树杈上,边摘边往袋子里放,红桑葚的果浆将我的手我的嘴涂成墨水红。
和我一样贪吃的当然还有许多红蝴蝶。它们成双成对,嘴巴紧贴着桑葚果,吸汁液,美美地吸呀吸。这个甜味儿大概很合它们的胃口。两只红蝴蝶吸足了甜汁,紧追不舍,一前一后地飞舞。雄蝶向雌蝶求爱了。雄蝶终于靠近了,正要把身体贴上去,可雌蝶平展双翅,腹部高高翘起来,拒绝了它。雌蝶看不上这只雄蝶,不愿意和它交尾。唉——雄蝶碰了壁,只好沮丧地离开了。
桑树园这边那边有成群的人,摘桑子,追蝴蝶。林子深处传来男男女女的说笑声,忽高忽低的,像水波,一浪一浪地涌过来,扑扑——扑扑,击在人的心上。柳树上挂满了流年枯藤,树下铺着茸茸的禾草。
呿——呿——
唔——唔——
咕咕——
云雀,鹧鸪,野山鸡,蛐蛐……
在林间交替演奏。
蝴蝶在森林音乐的鸣奏中,进餐,跳舞,追求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