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用湿巾擦着眼睛和脸颊,林聪彝在一边打开了砚台上的盖,研起了墨。林聪彝知道父亲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他不需要别人的劝慰。心里有事,他就爱练练书法,写联对、挂屏什么的。父亲的书法秉承柳体神韵,功力深厚,端庄沉稳中透出铮铮风骨,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因此求字的人很多,林则徐是个很讲信用的人,只要是答应过的,就一定给别人写,一路上无论荒野军台还是城中候馆,林则徐只要有时间,就要写书法。写字是林则徐最喜爱的调整心情的方法,又可以为他清还欠别人的“书债”。
林则徐站起来,踱到脸盘架前放下面巾,转脸看见林聪彝在研墨,就走了过去。林聪彝将一张宣纸铺在桌上,打开了笔帘请父亲挑选用笔。
林则徐看着林聪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林聪彝太知他的心了,尽着一切法子宽慰他,并且这些宽慰都恰到好处。他真想对林聪彝说一声“谢谢”,可是碍着父子的纲常,他不能向儿子表达谢意。他用温和的语气对林聪彝说:“彝儿,你来写一幅,我看看你的书法有长进了没有?”
林聪彝想了想,没与父亲相让,选了一支笔,一边蘸墨一边构思,想好了,他挥笔在宣纸上写了起来。他写的是父亲到伊犁后不久写的一首题为《塞外杂咏》组诗的第一首:
神海环成大九州,
平生欲策六鳌游;
短衣携得西凉笛,
吹彻龙沙万里秋。
他用的是行草,潇洒飘逸中显出坚韧和厚重。
林则徐捋着胡须欣赏了一会,赞许地“嗯”了一声。
林聪彝指着几处笔划说:“父亲,这是我最近才揣摩出来的,你看能合章法吗?”
林则徐戴上老花镜,把那几处地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又摘下眼镜,离那幅字远一点,看着大效果,眯着眼睛想了想,这才说:“书法之所谓章法,说穿了就是力避矫揉、力求自然天成,正所谓章法即无章法,无章法即为章法。我看你这几笔用得好,顺逆得益,焦润相当,挥洒中又筋骨不断,用得好,用得好!”
林聪彝说:“父亲,你知道我是怎么揣摩出来的?我这是看着戈壁大漠中的红柳、胡杨,深有感触,就骑在马上瞎琢磨,慢慢体味出来的。”
林则徐说:“人生中有一失便必有一得。如果你不在戈壁大漠中历尽艰险,怎么能把握到这样的风骨神韵?做人更是这样,不劳心神、苦体肤、历艰险、悲命运,怎能成为一个完人呢?”
父子俩谈起了书法,谈到兴起,林则徐抓过笔来疾书一联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名句:
北风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林则徐握着笔退后一步,凝神细看着刚写的这一联,摇着头说:“我的字太过于拘谨,束缚了诗意,不好,不好……”说着放下笔,就要把这幅字毁了。
“哎,手下留情!”随着哈哈的笑声,奕山走进屋来。他抢过林则徐正准备揉成团扔掉的书法说:“少穆兄,本想求你留片墨宝,又怕你这进士出身的名仕太清高,嫌我们这些没经过科举的贵胄不懂得斯文。这样吧,把你这幅字送给我得了。”
林则徐说:“写得不好,怎好送人?圣人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行不行,这幅不能送你,如果静轩兄确实不嫌则徐的字丑,我专为你写几幅就是了。”
奕山说:“写几幅?这可是你说的。好,好,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今天晚上再到我官署中去吃饭,我知道你是南方人,爱吃鱼,我特意叫人准备了一顿鱼宴,让你尝尝和阗风味的鱼宴,包你大开眼界,大饱口福。”
林则徐向奕山让着座,说:“则徐来此公干,如此讨扰静轩兄,实在过意不去啊!”
奕山摆摆手说:“我倒底还是这里的东道主嘛,别说你是奉了钦差的,就是没事来玩玩,我不也得要好好招待的吗?一万多里地跑过来了,不管咱在关内都隔着几个省,现在到了这儿可都成了老乡了,用老百姓的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呢!”
林则徐客套地说:“那就多谢静轩兄了!”
奕山看着林则徐,抱歉地一笑说:“少穆兄,现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
林则徐慌忙说:“怎敢,怎敢!”
奕山说:“我这人哪,从小在王府里待惯了,干什么都蛮横不讲理,由着性子来,一张嘴就胡说八道,也不想想后果。这都是我的不对,少穆兄比我年长,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有冒犯你的地方,就请你多多包涵。少穆兄,我也是在为了我的差事负责啊。你想想,治天下无非治草民,治草民者无非官吏。草民一告状,我就对我手下的官吏严查厉处,谁还甘愿在我手下做官效力?没人给我卖命,草民靠谁去管束?所谓官官相护,不就是为了维护王道乐土吗?”
林则徐说:“如果一味地包庇怂勇手下官吏,任他们鱼肉乡里、欺压百姓,等到激起民变,你那片王道乐土又到哪里去找呢?”
奕山摇手止住林则徐的话说:“少穆兄,今天咱们别争这事,咱们还在一块呆好几天呢,有的是时间慢慢商量。我现在来,是跟林公子下棋来的。林公子,把我那棋盘棋子拿上,咱们到外面的树底下去,闻着花香,听着鸟鸣,在那里不慌不忙地下棋,那就像是神仙过的日子。走!少穆兄,你也来!”
奕山硬扯着林家父子出了屋子。
晚上,奕山官署的餐厅里灯火通明,屋顶上呈花朵状地吊着五盏煤油吊灯,把个不大的厅堂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奕山告诉林则徐,这些吊灯是一个叫艾萨巴依的和阗富商刚从印度买进来,捐送给和阗办事大臣官署的。奕山说:“你说那洋人为什么就比咱会享受呢?连点个灯照个明都比咱们讲究,整出个这么没规没矩的吊灯来,可是就比咱们的灯笼、蜡烛又好用又亮堂,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今天晚上端上来的果然是青一色的鱼宴。和阗的沟渠、河湾和湖池之中盛产大白鱼,这是一种梭子状的细鳞鱼,通体银白,煞是美观。当地维吾尔人对这种鱼十分喜爱,认为它们是有灵性的动物。一首叫《雅日雅》的和阗民歌这样唱道:
还没有等到把水浇,
红苹果就挂到了树上;
你就像一条白色的鱼儿,
悄悄地游进了我的梦乡……
大白鱼刺少肉多,肉质鲜嫩肥美。伊斯兰教规定,不得吃未经诵经放血、正式宰杀就死亡的动物,因其体内还留着这只动物的血;动物血是严禁食用的,血是动物的灵魂寄居之处,动物肉可吃,而灵魂是不能吃的,那灵魂应当回到真主那里去听从真主的差遣。但是水中有腮的动物是可以吃的,虽然它们被从水里捕捞上来还没来得及听见人为它们念诵“真主保佑”便死了,身上的血也没有放出来,这都没事,因为真主在创造它们的时候,就在它们脸部的两边各拉了一刀,早已放过血了,尽管放心大胆地吃。所以和阗人有食鱼的传统。和阗人吃鱼主要有两种方法,一是油炸,二是火烤,各有五六种制法,每种制法风味各异,味道各有千秋,味味都美妙无比。
新疆比不得沿海各地,鱼是不常吃得到的。这对于喜爱吃鱼的林则徐来说,生活中总感到有那么点缺憾。今天,他可是能一解馋鱼之虞了。一会儿工夫,餐桌上十来只大盘中便狼藉一片。
奕山打趣道:“看看,看看唉!少穆兄平常是何等地斯文,今天一见鱼宴,就成了饕餮之徒了!”
林则徐大笑,却没有停下嘴来。一边吃一边赞叹道:“此等美味,尝一次可慰平生之憾哪!好吃,好吃!”
这顿饭,一直吃到交更。大家都吃得挺直了身板的时候,这才放慢了吃的速度,一边呷茶抿酒,一边闲聊起来。
林则徐说:“三年半以前,有些人吵着让皇上把伊犁镇总兵给撤了,说什么新疆边远荒僻,既无物产之利,又无人文之益,每年花那么多银子养活新疆的驻军太没必要,还不如撤了,新疆那块烂地方谁要谁拿去得了。皇上就传旨内阁、伊犁将军和新疆各参赞大臣议论。议论到最后,皇上立于丹墀之上,厉声说道:祖宗留下的基业,一沙一石都不得失于外人之手!今后朝廷之上,不得再有败家子之言!皇上何等圣明!可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总心怀败家的恶念。让那些人来静轩兄这里尝尝这和阗鱼宴,他就不说新疆既无物产之利又无人文之益了。”
奕山说:“少穆兄所言极是。新疆嘛,说起来好东西还真不少,就连这新疆最边远的和阗,都有不少天下罕见的宝贝呢。少穆兄,你来和阗一趟也太不容易,你想弄点什么宝物,或者看上我这儿的什么了,就尽管说,我一定割爱。”
林则徐笑着摇摇手说:“那大可不必。我什么也不要……”他猛然感到他的话令奕山不舒服,似乎有表白自己清廉而指责奕山腐败的意思,忙加了一句打趣的话道:“和阗这么多好东西,若我把感兴趣的都带一件,岂不压断我的车轴?”
奕山也笑道:“少穆兄好贪心!我刚说可以割爱送给你一两样东西,你倒想到怎么多雇几辆大车来拉了。我可没那么多东西送给你。”
林则徐说:“静轩兄,我倒是要真的向你讨要一件,你可别拂我的面子哟!”
奕山说:“少穆兄看上我的什么宝贝了?说出来看看。”
林则徐说:“静轩兄,我要向你要一个人。”
奕山诧异地说:“什么?你向我要一个人?什么人?”
林则徐说:“你府上的一个下女。”
奕山莫名其妙了:“我府上的下女,你有认识的?”
林则徐说:“她叫王梅兰。”
“什么?”奕山叫起来,“你怎么连名字都知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林则徐说:“非亲非故。”
奕山问:“那你干吗提起这个人?”
林则徐说:“为了成人之美。”
奕山问:“此话当何讲?”
林则徐说:“让他们夫妻团聚。”
奕山问:“他们已经成婚?”
林则徐说:“我为他们做主成婚。”
奕山问:“那男方是何许人?居然能搬得动少穆兄当主婚人?”
林则徐说:“巴尔楚克一个屯田的农夫。”
奕山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农夫?少穆兄啊少穆兄,你一个书香门第、进士出身、曾是当朝重臣的人,什么时候跟一个农夫瓜葛上了?”
林则徐说:“这有什么?我来履勘垦务,他在落户屯田,都是为了开发边疆、坚实塞防,干的不都是一件事吗?”
奕山仍然摇着头说:“可他倒底是一个农夫哇!”
林则徐说:“如果有千千万万的农夫都来耕种我们开垦的土地,新疆就能成为一片安定富饶之地,到那时候,国之后院无事,皇上西顾无忧,我朝的中兴大业何愁实现不了?”
奕山止住笑说:“看你把什么事都说得那么严重的,好吧,我帮你问问,看看我府上有没有这么一个叫王梅兰的下女。”
突然,从墙角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林大人,那个农夫是不是叫刘满仓?”
林则徐回过头去,见灯光渐暗处有一个侍女端着茶壶站在那里,刚才的问话就是从她嘟着的小嘴里发出来的。
林则徐向那侍女点一点头道:“是,是叫刘满仓。你……”
“啪”地一声,那侍女手里的茶壶掉在地上。她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林则徐身旁,像喊救命一样地喊道:“我就是王梅兰,林大人带我走吧!”说着便嚎陶大哭起来。
林则徐带着林聪彝从奕山官署出来以后,林则徐问林聪彝:“现在该是亥时了吧?”
林聪彝说:“刚才我看那座西洋座钟上的数字是十点,算起来就是亥时了。”
林则徐长吁了一口气说:“亥时立夏,已经立夏了。夏天好,夏天好啊!万物繁茂,各得其所,唔……各得其所就能丰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