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匹马行走在泛着碱花的碎石戈壁上,马蹄踏破碱壳发出咔咔的响声。走着走着,地面变了颜色,由灰白色的碱花变成了深褐色的泛着潮气的碱地。
“快到叶尔羌河了吧?”问话的是张奉山。
“过了那个坡就是叶尔羌河。”答话的是张德来。
骑在另两匹马上的是刘三海与王铁锁。
他们登上了那道土坡,从这里可以看到叶尔羌河。夏季的洪水还没有下来,叶尔羌河里的水还不多,河上有一座木桥。
“咦?啥时候这里修了座桥?”王铁锁诧异地说。
张奉山也说:“就是么,我们过来的时候还才修了一半,什么时候就修好了呢?”
“爹!”走在前面的张德来勒住了马,喊着张奉山。
“怎么着了?”张奉山也勒住了马问。
“你看看吧。”张德来指着叶尔羌河大桥说,“那些人……”
他们都勒住马,站在土坡上向大桥那儿望去。
桥头旁边停着一行车马,这是他们很熟悉的那些车辆和马匹。
“难道是林大人他们?”张奉山说。
“不会吧?”张德来说,“他们怎么会走到我们的前面来了呢?”
那一天晚上,扎瓦军台前面小广场上的乡民们渐渐散去,军台一侧的树林里,张奉山抱着沙得利,为沙得利揉着胸膛,刘三海蹲在沙得利身边一声不响,张德来握着沙得利的手像个小孩似的哭着。
沙得利对张奉山说:“大叔,别揉了,不顶用。”
张奉山说:“大侄子,你要挺住喽,我们用好马套一辆快车,把你送进和阗城去看医生。”
沙得利说:“大叔,别费事了,子弹打到我的胸膛里去了,什么医生都救不了我了。让我在这儿多躺一会儿吧,我想跟刘三叔多说几句话。刘三叔……”
刘三海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沙得利就把在喀什噶尔碰见柯约夫与沃索尔、在叶尔羌又碰到柯约夫的过程告诉了刘三海。
刘三海说:“我知道那小子来历不一般,”他指的是沃索尔,“可是谁知道他是朝那一条路子上走的呢?”
沙得利说:“刘三叔,你什么都好,但是你不了解新疆,更不了解南疆。你是个为了保卫国家而血战过的人,为了国家你连死都不怕。但是你不会想到,你谋划的那件事如果真的搞起来,就不是你原来想象的那个样子了。别人就会把事情抓在他们的手里,你想不到他们是谁,他们想干什么,他们要怎么干。你想把江湖朋友们聚拢在一块,为的是找一个强国的办法,把中国的事情弄好。可是那些人不是,他们是要把这块地方从中国弄出去。刘三叔,你想一想,如果你真的把事情搞起来了,你还是个英雄吗?你就成了中国的千古罪人了!”
刘三海低着头不说话。
沙得利还要说话,张奉山说:“大侄子,你歇歇吧……”
沙得利说:“大叔,趁着我还能说话,我要把该说的都说了吧,你们别让我心里带着疙瘩上路。刘三叔,也许你心里想:这是一个意外,等你把事情搞成功了,意外就少了。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太意气用事了,这儿不是按照你的想法做事的地方,我就要死在你的面前了,我就是例子。你撒手吧,刘三叔,就是大清朝再混蛋,到了新疆这儿,你还得要维护着大清朝,在这儿的山河土地面前,大清朝是代表全体中国人的。看在这山河土地的份上,你还是听张大叔的话,转过弯来保护林则徐吧……”
沙得利不停地说着,在他突然不出声的时候,他的呼吸也停止了。张德来“哇”地一声扑在沙得利身上大哭起来。
“三弟,你照看一下来子。”张奉山对刘三海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刘三海搂住了张德来,轻轻拍着张德来的后背。
张奉山叫王铁锁帮着,把沙得利与沃索尔的尸体抬到那辆装麦草的牛车上,赶着车离开了树林,向着扎瓦绿洲外的戈壁滩上走去。
天将亮的时候,他们在远离扎瓦绿洲的戈壁滩上找到一座沙丘,将沙得利埋进了沙丘里。沙得利死之前要求过,埋他的时候,让他的脸朝着东方,好让他在死后能认得出去东方的路,他将在死后继续去寻找他的中国父母和他的那个儿子。
他们将沃索尔的尸体卸成几块埋进沙坑里,把沃索尔的头割下来放在沙得利的墓前做为祭品。
张德来跪在拢起来的那个小沙堆上大声地哭着,张奉山也哭出了声。刘三海垂着头坐在小坟堆旁,王铁锁忙来忙去地干着各种活。
太阳升起来以后,他们守着沙得利的坟睡了一觉,睡到中午被太阳晒醒了。
张奉山凑到刘三海身边说:“三弟,你往哪儿走,我到什么地方去,这事咱们先别说死,好不好?打从天山牢营里出来,我也是实在不想再回那个地方去了。咱们先这么着:那个蒙伯克不是在什么荒原上吗?林大人呢,也肯定要到那个荒原上去。为了防止意外,咱们就先陪林大人到荒原上去走一趟。咱们还有的是时间商量咱们今后去哪儿的事。你看这样行吗?”
刘三海说:“我心里不痛快,不想说话。但是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们在沙得利的坟前守了三天,第四天到了和阗城。他们打听到全庆这一天刚到和阗,林则徐将于第二天在奕山的陪同下去达瓦克荒原踏勘屯垦情况,而全庆则留在和阗城里养病,把履勘最远一处屯田的功劳让给了林则徐。
他们四人到候馆找到了林聪彝,经林聪彝的同意,他们装扮成林则徐的车夫和随从佣人,跟着林则徐前往达瓦克荒原。
达瓦克荒原上的屯田地点十分零碎分散,林则徐在达瓦克荒原上忙乎了四天,每天踏勘路程不下百里,这是他南疆履勘中在一地费时最长、艰辛最甚的地方。每天疲惫不堪,可是所勘测之处又弄得他稀里糊涂。原先每到一地,他一眼就能看出选址是否合理、水利规划是否方便可行、实际地亩与当地上报的数字是否吻合,等等。可是这个达瓦克荒原,搞得他辨不清东南西北,他一个老水利专家的眼睛,对达瓦克荒原上的渠系却怎么也看不懂,请教当地人,那个蒙伯克说得头头是道,一开始还想探个究竟,很快地发现那样下去要在这片荒原上起码住半个月以上才行,而这是不可能的,他就只好信了蒙伯克的话。可是他对达瓦克荒原上的屯垦情况确实心里没底,地亩是否准确倒在其次,如果选址有误、水利不通,岂不是白忙乎?而且来开荒的人,不是老弱妇孺就是一些一眼就看得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人,没有几个青壮劳力。在这里辛苦了四天不得不离开时,林则徐的心里是七上八下的。林则徐每天必记日记,到新疆南部履勘垦务时的日记被他的后人辑成了《已巳日记》,里面详细记载了踏勘各处的情况和实勘地亩数,而惟独没有记下和阗屯田的亩数,这绝不是林则徐一时的疏忽。
林则徐打听到从达瓦克荒原有一条路可直达扎瓦军台,便叫林聪彝回和阗押运行李,他就在荒原上与奕山告别,直接去扎瓦军台,然后返往叶尔羌。
奕山没有跟林则徐一起去扎瓦军台处理乡民状告蒙伯克的事,而是派了和阗办事大臣官署的印房章京吉勒塔浑代表他,会同和阗城阿奇木伯克,随林则徐去了扎瓦。
会审设在扎瓦军台里面,外面的小广场上坐满了扎瓦的乡民。印房章京和阿奇木伯克都懂汉语,而刘三海和王铁锁再没有露面,他们跟着张奉山到前面为林则徐蹚路去了。
阿奇木伯克按照状纸上所列的罪状,一条一条地让蒙伯克与乡民对质,最后蒙伯克不得不全盘认错。
会审完毕,阿奇木伯克宣布了裁判结果,判令蒙伯克永远废除初夜权,不得无偿征用农民劳力做徭役,不得霸占水源,等等;还判令罚蒙伯克肥羊三只、大米一麻袋,做成抓饭,招待告状的乡民,向乡民们当面赔罪。
判决一出,小广场上欢声雷动。
蒙伯克令麦图松大总管赶紧在小广场四周架起几口大锅,做起了抓饭。
这一天,乡民们在小广场上又唱又跳,热闹异常,气氛远胜于古尔邦节。
抓饭做熟了以后,大家公推艾合买提·塔斯为代表,艾合买提拖着瘸腿,把第一碗抓饭恭恭敬敬地献给了林则徐吃。
林则徐学着维吾尔人的样子,用手抓了一把抓饭吃进嘴里,向人们一伸大拇指说:“亚克西!亚克西!(好)”
小广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家便伸出手吃开了抓饭。
从扎瓦绿洲出来,张奉山带着张德来、刘三海和王铁锁仍然走在林则徐一行车马的前面,相隔约一里路的距离。天黑以后,林则徐一行仍住军台,张奉山他们就露宿野外或住驿店。
可是今天,他们没有发现、也没有想到,林则徐一行会提前一步,走到前面来等他们。
正在他们站在土坡上犹豫不决,是迎着林则徐一行走过去呢,还是应该回避一下?就见林聪彝骑马跑过来了。林聪彝已经与张奉山父子很熟悉了,他在他们不远处勒住马,作了一揖,大声说:“各位好汉,我父亲有话要与各位说,特在此专候各位。请吧!”
四人打马跑到林则徐近前,下了马,相互行过礼,林则徐又向四人一揖,说道:“一路上承蒙各位好汉保护,则徐感激不尽。平常多有不便,今天在这里略备薄酒,向各位致谢。”
林聪彝指挥随从佣人们把两口箱子搬到大家的中间,摆上了酒碗和盘碟。并向四人介绍说:“这酒是和阗的奕山送的,这肉是叶尔羌帮办大臣赛石溪今天早晨刚派人送来的,各位请!”
佣人们给各个酒碗里倒满了酒,林则徐先端起一碗酒说:“我有胃病,极少饮酒,但是今天破例。各位,谢了!”说完一饮而尽。
四人也喝干了碗里的酒。
林则徐招呼大家席地而坐,又喝了几次酒,劝大家吃了些肉,微笑着说:“各位好汉,过了这座桥,再走不远,叶尔羌的官员们就在前面迎接我。不知各位好汉今后意欲何往?如果各位信得过我,就把你们的来历告诉我,说不准我还能给各位帮一点忙。”
张奉山看着刘三海,刘三海说:“大哥,你就说了吧,事到如今,啥都不怕了。”
张奉山就把他们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林则徐听过,沉思片刻说:“你们在关内那边的事我不好办,相隔太远,又都不在一个省,疏通起来太难。不过在新疆嘛,你们的忙我还是能帮得上的。刚才你们说了,看押你们的官兵是哈喇沙尔领队大臣管辖之下的,这就好办多了。这次与我一道前来履勘垦务的全庆全大人,就是哈喇沙尔办事大臣,虽然已经卸任,但有些公务还没来得及交接,他可以把你们从牢营里调解出来,调往别处。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各位好汉是否愿意到巴尔楚克去屯田?只要不离开当地,你们就是自由之民,可以将家眷接来,在那里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你们都是身怀绝技的人,国家有用得着你们的时候,到那时叱咤疆场,也不枉大丈夫一生。如果你们愿意,我现在写一个引荐之函,你们就可以直接去巴尔楚克,不必再回天山牢营了。各位意下如何?”
张奉山与刘三海对视了一会,转过脸来对林则徐说:“这样当然最好不过了。前两天我们就商量过了,准备到巴尔楚克去,隐名埋姓,当个种地之人。林大人这样说,我们不但可以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连家眷都可以接来,那真是太好了!”
林则徐说:“各位既然愿意到巴尔楚克去,我就麻烦各位也帮我一个忙。”
张奉山笑起来:“林大人怎么说帮忙的话?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一声就是了。”
刘三海说:“林大人要我们帮什么忙?”
林则徐说:“请你们帮我把一个人带到巴尔楚克去。”
四人好奇地看着林则徐。
林则徐又问道:“怎么样?这个忙愿意帮吗?”
张奉山说:“别说带一个人,林大人就是让我们上刀山、下火海,我们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林则徐对林聪彝说:“把人带过来吧。”
林聪彝向一旁招了招手,一个车夫把一辆轿车赶了过来。
张奉山他们四人从达瓦克荒原陪林则徐到了扎瓦军台以后,不辞而别,到前面打前站去了。他们一路上虽然与林则徐同行,但都相隔一里多路。他们四人发现林聪彝从和阗运来行李以后,林则徐的车马里面多出了一辆轿车,但他们并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人、是谁坐在里面。
轿车在近旁停住,轿帘掀开,王梅兰从车棚里探出了身子。
她高兴地喊道:“刘大哥!王大哥!”
刘三海和王铁锁几乎同时说道:“原来是你!”
半个时辰以后,张奉山他们四人带着那辆轿车过了叶尔羌河大桥,沿着河岸向着北方走去,往那个方向走不多远就能走进胡杨森林中的大道,顺着那条大道可以走到巴尔楚克。而林则徐的一行车马过了桥以后继续往前走,再走二十五里,叶尔羌帮办大臣赛石溪正率文武官员等候着林则徐的到来。
这是1845年5月20日(道光二十五年四月十五日)的事。在此之后,林则徐履勘了叶尔羌、喀什噶尔、哈拉沙尔、吐鲁番、哈密等地的垦务。在哈密履勘垦务时,又遇到千余乡民跪伏道旁控告哈密王的事,林则徐以罪臣之身与哈密王严正交涉,迫使那个连当地办事大臣都不敢惹的哈密王俯首认错认罚。
1845年12月4日(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六日),林则徐在哈密接到道光皇帝释放他入关、饬令回京、以四五品京堂候补的圣旨,离开了新疆,从当年的一月二十四日由惠远城出发,到获释入关,六十一岁的林则徐在戈壁大漠上颠簸了近一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