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山说:“少穆兄这么大的年纪,到了我这里,还要劳你的大驾到那么远的荒原上去,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啊!如果谁能为你代劳,免了你的颠簸之苦,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反正地就在那儿放着,你不亲自去它也跑不了,你以为如何?”
林则徐说:“静轩兄差矣!皇上命我与全小汀到南疆来的圣旨上,明说了叫我们‘周历履勘’,皇上的话我能不听吗?如果我不尊皇命,静轩兄你也是不答应的呀!”
奕山慌忙说:“那倒是,那倒是……”他一心不在焉,就被林聪彝吃去了一个马,眼看着要输了,他把手里的棋子往桌上一放说:“我有事先回去处理一下,这盘棋就搁这儿别动,我过一会儿再来,咱们接着下。”说着就告辞,匆匆走了。
奕山回到官署,对魏总管吩咐道:“你现在就给我颠儿出城去,到达瓦克荒原上去告诉那个蒙伯克,就说林则徐后天去他那儿,叫他把什么都准备好了,要是出了差错,我可饶不了他个兔崽子。”
奕山又叮嘱了一些话,把魏总管打发走了。他这才开始吃早饭。
一吃饱了饭他就犯困,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奴仆们说,穷人饿了要犯困,那叫饥困;富人饱了要犯困,叫作食困,食困是富贵毛病。奕山就回到卧室里,和衣倒在了床上。刚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他:“大人!大人……”
刚要入睡的时候被人叫醒,是最令人恼火的事。奕山心里的怒气不打一处来,真想跳起来亲自给那个没规矩的奴才几个耳光,待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却发现卧室里就他一个人,看来是他的贴身侍奴怕惊动了他惹来皮肉之苦,没有按规矩进来叫醒他,而是叫来找他的人自己在外边喊他。奕山怒气冲冲地翻身下了床,走到外面,见是衙门里的一个书吏在喊他,他不问什么,先朝书吏踢了一脚,骂道:“喊什么?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
那个书吏平白无故地被踢了一脚,挨了一顿骂,眼睛就红了,眼眶里涌出了委屈的泪水。他不是奕山的家奴,是大清国地方衙门里的吏员,上过几年私塾,也算是个读书人,读过“君子可杀不可辱”一类的名言,今天突然受到这样的对待,他一时还受不了。
奕山见那个书吏站在那里不说话,更生气了,吼道:“怎么,哑巴了?什么事?快说!”
书吏强忍着没哭出来,但却用哭腔说:“禀大人,钦差林则徐林大人求见老爷。”
奕山诧异地说:“唔?他来干什么?”他问书吏:“林则徐现在何处?”
书吏说:“在衙门后堂。”
奕山说:“怎么不早说?还不快滚,去给林大人上茶!”
书吏低着头捂着鼻子跑了。
奕山揉着眼睛,向衙门后堂走去。他已经猜出来了,林则徐是为了乡民们告蒙伯克的事而来的。
奕山从后门走进衙门后堂,见林则徐从坐椅上站了起来要向他作揖,便急忙一抱拳又摊开双手礼让着林则徐说:“少穆兄有事尽管吩咐一声,我到候馆里去见你就是了,何敢劳你大驾到我的衙门里来呢?”
林则徐笑着说:“我接了静轩兄当地的一桩公案,当然应该来求见你了。再说,刚才你到候馆,与彝儿下了半盘棋就走了,也没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啊。”
奕山说:“少穆兄所说当地公案,可是扎瓦绿洲里的刁民状告蒙伯克的事?”
“唔?”林则徐诧异道,“静轩兄的消息好灵啊!”
奕山说:“这类事,你我还是不管为好。”
林则徐不解地问:“为什么?”
奕山说:“那是他们维吾尔人内部的事情,他们的教化,他们的死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自有阿奇木伯克去管,自生自灭,且由他去。”
林则徐沉思了一会儿说:“静轩兄,我想,伯克制度只是委托当地伯克管理当地具体事务,并不是说朝廷就什么事都不管了。大清国是一统天下,事关国体,怎么能掉以轻心呢?”
奕山掉下脸来说:“我说少穆兄,你这人怎么老是没长进?干吗把事情都弄得那么严重?动不动就什么天下、社稷、国家的?你懂得什么是国吗?我告诉你吧,皇上就是国。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只要想着法子把皇上侍候好了,国家就太平。什么时候都得揣摩着皇上的心思,看皇上的眼色,想着怎么着能把皇上逗乐了,别惹他老人家生气,这就是国体,这就是江山社稷。”
林则徐微微一笑说:“静轩兄的高论令则徐茅塞顿开。不过,请问静轩兄,假如普天之下就剩下了一个皇上,那是何国何体?”
奕山眼盯着林则徐说:“你想套我的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林则徐说:“皇上之下有诸臣百官,百官下面有士绅吏员,再下面还有四万万国民,大清国就没有他们的一份了?”
奕山嘲讽地一笑说:“你说这话啊!你入仕途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吧?你就不明白,大清国天下者谁人之天下,社稷者谁人之社稷?这一切都是皇上的,皇上是主子,我是皇上的奴才,我下面的是我的奴才,奴才下面的是奴子,奴子下面的是奴孙。要奴子奴孙是干什么的?就是要他侍候主子的,他要是不好好侍候主子,今天要撒个野,明天要告个状,惹事生非、以下犯上,主子就得要罚他们,如果罚了还不听,那怎么办?那我还要他们干什么?那就得宰了他们,省得给我找麻烦,惹得我不高兴。”
林则徐说:“静轩兄,先哲曾说:人民如水,王者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静轩兄以为这话如何?”
奕山说:“少穆兄,你是站在皇上一边呢,还是站在草民一边?刚才这话可是有谋反之嫌哪!”
林则徐说:“唔?这话也有谋反之嫌?这话康熙爷说过,雍正爷说过,乾隆爷说过,嘉庆爷说过,当今宣宗道光皇上也说过,皇上爷谋的是哪家之反?”
奕山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眼珠一转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好一个少穆兄,我算是服了你了!”
林则徐陪着笑了几声说:“千余人同告一个伯克,是不是说明这个蒙伯克的民怨太深了呢?”
奕山说:“这事后面有人煽动。据我所知,是两个以贩卖调料为名的汉人私下串联,撺辍刁民与当地蒙伯克作对,图谋不轨。”
林则徐就想起了那天晚上递状纸的那个广东口音的汉人。
他看着奕山说:“我看这不像是图谋不轨。”
奕山立刻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林则徐说:“如果他们要图谋不轨,一定会利用乡民继续攒集发难,扩大事态,最终导致发动暴乱。他们却没有这样做,一直老老实实地跪在那个小广场上,在我回到军台院里以后不一会儿,乡民们就悄悄地散了,连大声喧哗的人都没有。据我多年在地方上做官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不是图谋不轨之人所为。”
奕山说:“不管怎么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管这事。说几句带感情的话,我是在为你着想呢。你现在的身份是啥?你是谪官,一品不品,虽然领了个钦差,也不过是皇上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你干一趟别人都不愿意干的辛苦活。各地官员对你客气点的话,就把你当个钦差接待一下,可是内心里是不是把你当一回事?你是几品几等?你算是老几啊?你管那么多干吗?我这人说话直,让你听了不舒服,可我这些话都是为你好啊。”他身子向林则徐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又说:“说老实话,我一听到禀报,说有两个汉人在煽动本地刁民在你跟前拦舆告状,我当时就想,那两个汉人与你林则徐是不是有什么瓜葛呢?该不会是你私下里派过来的吧?你看看,连我都有这个想法,如果传到内阁、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对你可是凶多吉少啊!”
“唔?”林则徐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桌子上站起身来。他的脑海里掠过一个想法:轻率了,又要失足了,当时应该躲在军台里不出来见那些乡民。他问奕山:“你……是这样想的?”
奕山不动声色地看着林则徐,没有说话。
林则徐背着手来回踱了一会儿,用商量和请教的语气问奕山:“为什么能一下子聚集起那么多人告一个蒙伯克呢?”
奕山说:“刚才不是说了吗?是那两个汉人煽动的嘛。”
林则徐说:“不。如果那个蒙伯克官声甚好、口碑极佳,与他的乡民亲如鱼水,让乡民们对他只有赞扬而无可告怨,别说区区两个汉人小贩去煽动,就是叫咱们俩去煽动,乡民们会告那个蒙伯克的状吗?”
奕山不耐烦地说:“哎呀,你这个人哪……”
林则徐摇手止住奕山的话说:“再说,乡民们为何要告状而不是杀了那个蒙伯克呢?这是因为他们相信官府、相信朝廷、相信皇上,相信官府、朝廷和皇上是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是能够为他们做主的。如果我不接那个状纸,你也不管他们的事,他们就会对代表朝廷的官府失望。如果官府不管他们,使他们绝望了,感到天下再没有人为他们主持公道、为他们做主了,他们就会自己管自己,那将会怎么样呢?他们会置王法于不顾,杀人放火,酿成命案或暴乱。他们对国家失去了信心,在有人煽动叛乱或者外敌入侵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自愿地起来保卫国家,说不准他们还会参与叛乱。静轩兄,驭民之术可不止于罚与杀啊,常施仁爱怀柔之心,是明君良臣之所为哪!你说,假如把你放在我的位置上,那天那状纸,你能不接吗?”
奕山耍起横来:“我不管!这事发生在我的地盘上,我说不管就不管。我不管,你也别管。你要管,就是跟我奕山过不去。这事你再别说了。”
林则徐像被噎住了似的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奕山伸手向外让着林则徐:“少穆兄,你旅途劳顿,还是回候馆歇息去吧。”
林则徐瞪眼看着奕山说:“好吧,既然你不管,这份状纸我就寄给伊犁将军布彦泰大人,并建议他转奏皇上。不知道皇上知道了这件事,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告辞!”说完一揖,扭头就走。
林则徐回到候馆,看到林聪彝正在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个丝毯棋盘和玉石的棋子,他走到桌前,一把扯过丝毯棋盘,连带上面的棋子一起甩在地上。
“父亲,你……”林聪彝吃惊地看着林则徐。
林则徐气哼哼地坐到一边的太师椅上,皱着眉头生闷气。
林聪彝蹲下去,默默地收拾着那些棋子。常年随侍父亲左右,林聪彝已经历练得相当成熟了,他猜到了父亲在奕山那里碰了壁,他心疼父亲日渐衰弱下去的身体,迅速地思考着怎么样才能为父亲分担心中的苦闷和压力。安慰父亲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出一个好主意来,既按父亲的原意把事情办好,又避过了令父亲愤怒而又无奈的阻碍。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走到父亲身边,轻轻地说:“父亲,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把那份状纸送到和阗城的阿奇木伯克那里去,就说是您以钦差的身份转递的,请他酌情查处,这事就可以向扎瓦的乡民们交待了。”
林则徐没好气地说:“那当然省事了……可是这个奕山,出于皇族之家,食国之脐血为生,寄生于龙恩天泽之腑,却恣睢骄逸,把国家大事视同儿戏,实在可恶!大清国豢养了这么一帮子不肖子孙作主人翁,这是……”后半句话他咽下去了,那半句话是:“……亡国之兆啊!”话虽咽下去了,眼泪却涌了出来,两行清泪从眼眶里流到了脸上。
林聪彝急忙跑到脸盘架前,拿来揉湿的大布面巾放在父亲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