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吃过早饭,就向和阗城进发。
从进入扎瓦绿洲,一路上都在绿色之中。越是往和阗城的方向走,绿色越是浓重,但见田连阡陌,禾苗如茵,小桥流水,杨柳摆翠。农民们挥着坎土曼在田里劳作着,一时兴起便唱起歌来,林则徐所经之处,歌声不绝于耳。引起林则徐兴趣的,还有和阗的小毛驴:那是一种矮小的驴,成年人骑上驴背,脚会耷拉到地面上。驴虽小,却极有耐力,能驮比它的身体高一倍的柴草垛走一天的路程。
官道刚刚整修过,有的地方填上的土还是湿的,有的路段留下了明显的洒了水的痕迹,只见一些提着木桶和水葫芦的妇女们站在路边,显然是她们刚刚给官道上洒过水的。
林则徐从车棚里面挪到车棚口,高高兴兴地欣赏着四周的景色,捋着胡须微笑道:“想不到在这戈壁大漠的深处,还有一地江南!”
林聪彝早已发现父亲心情很好,他驱马从车后到了车旁,陪父亲说说话。听了父亲的赞叹,林聪彝接道:“如果不想路途艰险绵长,只看这阡陌桑麻,倒像是一片凡间乐土呢!”
太阳升到半空以后,大地上热了起来。林则徐脱着罩在长袍外的马褂说:“今天是三月二十八,去年三月二十八在伊犁的时候还穿着棉衣,南疆和北疆,隔一座天山,气候相差就这么大,这里已是初夏,那边还是残冬。放在关内,从广州到京城,季候差别也不会这么大啊。”
林聪彝说:“这个季节,广州也比这里热不了多少……嗨,广州……”
林则徐问:“广州怎么了?你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林聪彝说:“啊,不。一提到广州,我就想到了父亲你与奕山在广州的交接。你获罪充军,奕山却当了和阗办事大臣。山不转水转,你与奕山又在这塞外相遇了。”
林则徐却笑了起来:“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啊!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有怨千里也相会呢!”
林聪彝说:“你们是万里来相会。不过这个相会却够让人尴尬的了……”
林聪彝的话没错,从林则徐见到奕山那一刻起,两人就陷入尴尬的状态之中。
和阗的接官厅设在和阗城西边五里的索罗巴克,奕山率和阗大小官员在接官厅迎接林则徐。
林则徐的轿车在接官厅院门前的小广场上停下,林则徐挪到车棚外,在林聪彝的搀扶下下了车。照常理,迎接者即使不到车前来扶林则徐下车,也会在他下车以后趋前几步,作揖行礼,表达欢迎之意。但站在距林则徐五六步远处的奕山却一直没动,摆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直到了林则徐的双脚站定,正面向着他,举起双手要向他作揖的时候,他才抱拳一揖,呵呵笑着说:“少穆兄,想死我了!”
林则徐也笑着说:“静轩,谢了!”
奕山说:“少穆兄以六十一岁高龄,历时四个多月,行程七千多里,履勘垦务,今日到了这天底下最远的和阗,精神可嘉,辛苦辛苦!”
林则徐说:“最辛苦的还是你们啊!长年在边塞含辛茹苦镇守一方平安,劳苦功高。”
奕山说:“彼此彼此。都是身负皇命,又不是闹着玩的,哪敢不竭诚尽力啊!”
在接官厅里坐下喝茶的时候,奕山看着林则徐说:“广州一别,快四年了,少穆兄还是一点都没变哪!”
林则徐说:“老喽,再没有多少个四年喽。惟一没变的,是那时候你为靖逆将军,我为谪臣,现在你为办事大臣我为军前效力的罪臣。”
奕山嘿嘿一笑说:“啥事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定下的吗?”
按礼规,这天傍晚奕山设宴为林则徐接风。地点设在奕山官署中的餐厅里。
奕山举起一只玉石的酒杯对林则徐说:“少穆兄,我这对羊脂白玉的酒杯,平时可是不拿出来用的。”
林则徐说:“多谢静轩兄的盛情!我听说和阗盛产美玉,而和阗玉是百玉之首,想必静轩兄在和阗这么长时间,已经对和阗玉大有研究了。”
奕山说:“别的你叫我说我还真说不清楚,但是对古玩玉器,我可是玩得多了。天下之玉,论品质首推和阗玉。和阗玉又分七等,一等玉是羊脂白玉,依次为白玉、青白玉、青玉、绿玉、墨玉,最次者为昆仑玉,当地称为卡瓦石。就这昆仑玉,也比关内民间视为宝物的岫岩玉高贵十倍百倍呢。”
林则徐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说:“你说这酒杯就是羊脂白玉的了?”
奕山说:“这是玉石里的极品,这个品级的玉杯连皇宫里都没有。你猜这玉杯能值多少钱?给你说吧,这一只杯子就能换一艘军舰,你我手中可是握着半支舰队哪!”
林则徐放下玉杯说:“静轩兄说起舰队,静轩兄收到的关内来信中说到过英酋义律的最新消息吗?外国军舰有没有什么新动向?”
奕山说:“管他什么义律和洋人军舰,我们只管喝酒。来,来来!这是江南名酒女儿红,是我派专人从绍兴买来的。为了运这酒,从绍兴到和阗一趟,就要累死十几头骆驼或骡马呢。来,干!我这里有的是好酒。”
两个侍女过来,把餐桌清理了一下,腾出了中间的桌面。两个厨师抬着一个大托盘进了餐厅,一股浓烈的香味随之充溢了整个房间。厨师把大托盘架到餐桌上放下,只见那托盘上卧着一只动物,头和四蹄已经砍去了,通体油黄焦嫩,散射着令人一闻就禁不住要咽口水的香味。
奕山将一把匕首递给林则徐说:“请,尝尝和阗的地方风味。”
林则徐兴趣颇浓地看着那盘可供十余人吃的大菜,欣赏着它的颜色和香味,没有动。
奕山用匕首切下了一块肉来,递给林则徐,说:“少穆兄快吃,外焦内嫩,其味无穷!”
林则徐吃了那块肉,拍着桌子连连赞叹道:“好!妙极!我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美味。请问静轩兄,新疆的烤全羊我也曾吃过,为何没有你这里的味美呢?”
奕山得意地笑着说:“你可要看清了,这哪里是什么烤全羊?这是烤乳牛。新疆的烤食,以农区维吾尔人制作得最美味,而维吾尔烤肉里面,上上者就是这种烤乳牛。这道菜可不是寻常人等能吃得上的,就连当地的土王都舍不得宰一头牛来吃,别说那些靠农耕发财的地主、富户和伯克了。这只烤乳牛是专为少穆兄做的,你就放开腮帮子好好地吃,这道菜你到了别的地方还不一定吃得上呢!”
林则徐犹豫地伸出匕首割下一块肉来,慢慢地放进嘴里说:“静轩兄的盛情真是令则徐感激不尽哪!”
奕山见林则徐吃了那块肉就放下了匕首,不解地问道:“少穆兄为何不吃了?”
林则徐用和阗桑皮纸擦着手指说:“嗨,不知则可……只可惜了这头耕牛……”
奕山嗤鼻子一笑说:“少穆兄,别把什么都弄得像真的似的。端到面前的尽管吃她娘!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官以吃为天。俗话所说千里坐官,为了吃穿,吃是第一位的。这可是咱中国官场的老传统老规矩哟!”
情趣相悖,话不投机,坐在一起就觉得别扭。林则徐又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推说年事已高、旅途劳顿,就起身告辞,回候馆休息去了。
这一夜林则徐睡得很香甜,睡梦中觉得有一种幽幽的香气沁润着他的肺腑,这香气令他感到无比地放松和舒坦。早晨天刚亮他就醒了,老年人本来就觉少,加上昨天晚上睡得早、夜里睡得香,醒来以后觉得头脑清晰、精力充沛。他下床开了窗子,晨光就涌进了屋里。他借着晨光翻开历书,看到当天夜里的亥时就是立夏。他开门走到了院子里,平心静气,先练了一遍太极拳,又练了一会儿他自己揣摩出来的推掌深呼吸操。他呼吸着清晨的空气,感到了给了他一夜幽雅的那种香气。他嗅出来这是沙枣花的气味,伊犁平原上也有沙枣花,但大都在农历的四月末才开,比和阗晚开一个月,且香气也不如这儿的浓烈。他信步向着花香味最浓的方向走去。
和阗候馆在和阗土城的南门外,一座很大的院子,种植着茂密的白杨树,在靠近院墙的地方,墙里墙外种着密密的沙枣树,浓浓的花香就从这些树上散发出来,飘出不远就又跟从附近的沙枣林飘来的花香气相遇,融在了一起,把全部的空气都染上了香味。林则徐被沙枣花香所陶醉,久久地伫立在沙枣树下,直到林聪彝来叫他去吃早饭。
早饭是奕山官署里的人送来的,有四样小菜,四样主食,还有羹粥,做得十分精致。吃着这样的早饭,林则徐突然笑了起来。
林聪彝问:“父亲,你又想起什么来了?”
林则徐说:“我想起昨天晚上奕山的话,他说官以吃为天!呵呵呵呵……”
林聪彝说:“可不是吗?普天之下,官相就是馋相,举凡山吃海喝的,以官为最。奕山说的没错。”
林则徐说:“这个奕山,说他昏庸吧,他还能总结得出这些东西来,还是蛮聪明的嘛!”
林聪彝说:“其实那些人也是人才,在巴结上头、欺上瞒下、争官夺利、吃喝玩乐方面,他们的才气别人是没法比的。”
林则徐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说:“官以吃为天,哼!何为官?官者管也,管国家兴亡,管百姓死活,管一地福祗;只知道吃的饭桶,何以为官!”
林聪彝说:“父亲差矣。官者惯也,皇上说要整饬吏治,却又任人唯亲,只用奴才,使得奸佞当道,上行下效,口是心非,还不是一级一级地惯出来的?形成风气,谁都没法改变了。”
林则徐说:“嗨……能亡大清国的,不是洋人,不是刁民反贼,而是作为国之栋梁的各级官员们哪……”
林聪彝指了指林则徐的筷子,打趣地说:“父亲,吃饭,官以吃为天。”
林则徐回过神来,摇摇头笑道:“嗨……吃,吃……”
吃过早饭,奕山来了。有钦差来了,不管来者何人,都是按皇上旨意来公干的,他不能因为睡懒觉而把钦差冷落了。冷落钦差就是冷落皇上,这是不得了的,所以他今天特意起了个早,打着哈欠来到了候馆。
寒喧了一阵,他就提出来要与林聪彝下几盘棋。他说:“林公子,我早就听说你的棋艺非同一般,今天能否点拨一二?”
林聪彝谦虚道:“我早听说奕大人长于博彩之道,弈棋、纸牌等等无所不精,尤其是麻将打得出神入化,我怎么敢在大人面前卖弄呢?”
奕山说:“林公子就不必推托了,就当成是陪我过过棋瘾好不好?到和阗以后,就没有一个人能陪我玩玩,我那儿也有几个认得车马炮的,但是他们都是家奴或者小吏,叫他们陪我玩,都在那里应付我,玩得没意思。林公子陪我走三盘,如果能赢我一盘,我就把这副棋子和棋盘送给你。”说着叫随从奴仆奉上了一个精致的核桃木盒子,奕山接过盒子,亲自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块小地毯铺在八仙桌上。这是林家父子所没有见过的一种地毯,轻软但华贵,毯面上浮出珍珠般的光泽,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等闲之物。小地毯上用图案织出了一个象棋棋盘。
奕山看着林家父子惊奇的目光,得意地一笑说:“怎么样,没见过吧?我告诉你们吧,这是我叫人特意为我织的,这叫和阗丝毯,一般地毯都是用羊毛线织的,这是用丝线织的,就这么大一块丝毯,他们就织了半年多。”
林则徐敲着手掌赞叹道:“我早听说和阗地毯极有名气,想不到和阗人还能造得出这样精美绝伦的丝毯来!”
奕山一边把盒子里的棋子往外拿着,一边说:“我这副棋子也不是一般的人能见得到的。看看,这都是用什么做的?”
林家父子拿起棋子摸摸看看,林则徐说:“这我能看得出来,这棋子是玉石所雕。”
奕山说:“对了!不过,这只是青白玉的,还不算极品。我已经叫人去给我弄一副羊脂白玉的去了。那个不好弄,如果能凑足了一副棋子的羊脂白玉,雕好了,那可是天下仅有。来,林公子,刚才我说定了,你能赢我一盘,我就把这一副棋子和棋盘都送给你。”
林聪彝说:“单为了这棋子和棋盘,我也一定要赢大人一盘!”
两人摆好棋子就杀上了。
下着棋,奕山问林则徐:“少穆兄打算何时到达瓦克荒原上去啊?”
林则徐说:“只等全庆全大人一到,立即就去。”
全庆因为有病,总是让林则徐先行,他随后赶到,有时候晚一天,有时候晚两天。说是有病不能疾行,可是如果反过来想,因为有病,就别在路途上耽搁,加快行程,到了城中再好好休养不是更合理?林则徐心里明白,全庆是有意不与他同行。他们两人被皇上指定为同一个履勘垦务的钦差,两人又一向私交不浅,理应同行同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但是全庆总是特意让林则徐先进城,先入者为主,他是在以这种方式表明他的态度:虽然林则徐是罪臣而他全庆是有顶戴花翎的,但你们大家都应该尊林则徐为主钦差,而我全庆是副钦差。一路上,林则徐与全庆互敬互让,林则徐每先到一地,总是把正屋或者最好的台舍留给全庆住,自己住偏房或者差的房间。他们两人一起到达一地时,全庆无论如何也要让林则徐住正屋,有时两人相让不下,只好合住一屋。遇到要与当地官员说话,全庆总是把林则徐推到前面,他自己甘居配角的地位。全庆对林则徐的友情,使林则徐常怀感激之情。但是林则徐也明白,全庆也是做了几十年官的,有着丰富的为官经验。官场之上,忌讳两人关系太亲密,一旦出入同行、过往甚密,就会被人抓住一个结党营私的口实,如果被政敌扣一个图谋不轨或者谋反的罪名,后果就不堪设想。在官场上混的人,都懂得时时处处提防着,时时处处给自己留着后路。全庆不与林则徐同行也是为了这一点。反正他们两人各有自己的车马和随从,都做了独自跋涉的充分准备,路途上不依靠对方的支援各走各的路。
按往常的惯例,全庆要在今天下午或明天中午到达和阗。所以林则徐对奕山说,他最迟后天一早就要到屯垦工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