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索尔问:“他有什么话带给我?”
男仆抱歉地说:“没有,先生……”
热毕汗在屋里喊了一声,男仆赶紧跑回屋里去了。
沃索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他睡觉的客房里的,他一头栽到床上,嘴里说着一些粗俗的脏话,一会儿用维吾尔语,一会儿用乌孜别克语,一会儿用英语。他曾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大约是奴拉哈纳来看他,或者是庄园里的仆人来给他送吃的,见了他这个样子,都悄无声息地关上门溜走了。
一直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一个满头大汗、腰里别着马鞭子的家丁撞开门走进了这个房间,对着半疯半痴的沃索尔说:“沃索尔先生,我带来了霍加伯克老爷给你的口信。”
沃索尔一骨碌坐起来说:“快说!”
家丁说:“霍加伯克老爷从和阗城直接到达瓦克荒原上去了。他叫你也到达瓦克荒原上去……”
沃索尔突然大笑起来:“是的,是的!我到达瓦克荒原上去!我翻过了险恶的帕米尔高原,穿过了魔鬼都害怕的戈壁沙漠,到了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就是为了到达瓦克荒原上去开荒!去给那个不懂得洗澡是怎么回事的土包子开垦荒地!哈哈哈哈……”
家丁又说:“沃索尔先生,还有一些话,可能你感兴趣。”
沃索尔止住了笑,看着男仆说:“说吧,只要是来自霍加伯克的消息,我都感兴趣。”
家丁就把林则徐这两天就会到达扎瓦军台、扎瓦绿洲里的农民要到林则徐跟前告蒙伯克的事讲了一遍。
“这是霍加伯克老爷叫你告诉我的?”沃索尔问。
“啊,不。”家丁说,“是霍加伯克老爷跟别人谈话的时候,我在一边听到的。”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沃索尔紧逼着问道。
“为了给你解闷。”家丁像是背熟了似的说。
“不是你的那位霍加伯克老爷叫你告诉我的?”沃索尔声色俱厉地问。
“我们霍加伯克老爷现在没空理你。”家丁毫不相让地说。
沃索尔瞪着眼睛看着家丁,家丁翻了翻白眼说:“先生,我明天一早就要到达瓦克荒原去,如果你要跟我一起走的话,我去叫马号里的人准备一头驴给你骑。”
“给我骑驴?”沃索尔差一点笑出来。
“马号里的马不够用了,驴还有一些。”家丁说。
“谢谢,我有马。”沃索尔仍然紧盯着那个家丁说:“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给我说那些话。”
家丁说:“上一次我帮你抬箱子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个银币。我一辈子没拿过那么多的钱,你不发脾气的时候真是个好先生。”
家丁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单纯真诚的表情。
沃索尔相信了家丁的话,他认为凭一个家丁的智力水平,不至于能当面欺骗他。
沃索尔想象不到,他与家丁的对话,是蒙伯克与家丁预演过的。
“那么好吧,”沃索尔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你先走吧,去告诉你的霍加伯克老爷,就说我还不太适应荒原上的生活,我得做一些准备,准备好了我就去达瓦克荒原上为他效劳。”家丁走了以后,沃索尔又开始擦拭他的转轮手枪。他已经决定要亲自动手去刺杀林则徐。林则徐的到来,对于他的命运来说是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苦心策划了很久。可是在这个机会来临的时候,那个狡猾的蒙伯克溜了,使它原先的计划落空了。他是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的,这是他一生下的赌注中最大的赌博,无论输赢,他都必须翻牌了。
他看看天色将黑便提着一只小包走出了庄园。他躲进一片沙枣林里,打开小包,取出一顶羊皮帽子戴到头上,换上了一身农民的粗布衣裤,光起腿脚,往白生生的脸颊、脖子、手背与胳膊、小腿和脚背上涂了一些褐色的油彩,使那些地方看起来像生活在烈日和风沙中的当地农民。出了那片沙枣林以后,他加快脚步向附近的一个村庄走去。他知道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个供村民们礼拜的场所,可能是一座礼拜寺,也可能是一个草棚子。每天的第五次礼拜是最后一次礼拜,在太阳落下、天色黑下来之后,这时候一天的活干完了,大家都显得从容不迫。礼拜做过以后,男人们都不急着回家去,油灯里点着的油,也是锅里炒菜的油,农民们是尽量节省灯油的,这个时候回家去,躺下睡觉还有点早,点起油灯干点活又舍不得浪费灯油,闷在黑暗的家里实在是件非常难受的事,因此在做完这次礼拜以后,大家往往要找个地方聚在一起,不着边际地闲聊一通,直到大家都哈欠连天的时候,才相互告别回各自的家去。
沃索尔悄悄地走进了附近的村子,找到了那个简陋的村礼拜堂,躲在树丛后面等着村民们做完礼拜,尾随着他们走到了一棵核桃树下,大家都坐了下来,开始了闲聊。沃索尔在黑暗中凑到了农民们的背后,偷听着大家的谈话。到了大家各自回家睡觉的时候,沃索尔摸到了这样一些信息:在林则徐面前告蒙伯克的状纸已经写好了,里面列出了蒙伯克的十条罪状,写得令农民们感到很痛快;一接到林则徐到达扎瓦军台的消息,各村的人不用集合了,都直接去扎瓦军台,在军台前的小广场上集中,大家要随身带一些干粮,可能要跟随林则徐去和阗城,一定要让官府做出惩治蒙伯克的决定,否则大家都会倒大霉,没有一个人会幸免。
第二天一早,来传话的那个家丁走了。沃索尔发现除了有个老女仆送来一摞馕以外,夏罕里克庄园里再没有人管他们。沃索尔走到一处围墙前,爬上了紧靠围墙的一棵老柳树。从这里可以看到他昨天晚上去过的那个小村子,也可以看到离村子不远的那条村际大道。他从牛皮镜筒里取出望远镜,架在树杈上,调好焦距,观察着农民们的活动。如果农民们互相走动并随即纷纷走出村子,那条大道上有各个村的人在朝一个方向走去,就说明他们已经得到了林则徐到来的消息,在往扎瓦军台集中。沃索尔现在只是在选定观察地点,他不需要马上进入观察,他知道农民们得到林则徐到来的消息不会那么早,应当是这天的下午。
沃索尔从大柳树上下来,回到他的房间换了一套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中等财主的模样,又出了房间,走出庄园,走到蒙伯克的马厩里,给了饲养奴一个银币,饲养奴高高兴兴地把沃索尔寄放在马厩里的马牵了出来,帮他套好了马鞍,并扶他上了马。他的马在马厩里拴了半个多月了,现在被放了出来,撒开蹄子就跑起来,一会儿工夫就跑到了扎瓦军台。
军台前空无一人,军台的院门大开着,门里门外也不见台兵的影子,大约那几个闲得无聊的台兵正在台馆里面赌钱或者抽大烟。沃索尔下了马,将马拴到一个隐蔽处,他围着军台转了一圈,还爬到一棵树上,从高处观察了军台大院里面的情况。最后他选定了几处行动地点,并把这些地点按照各种预案编了一、二、三号。他在各个地点仔细揣摩着行动细节和可能会发生的情况,用步测法测量了从各个行动地点到达安全地点的距离,算出了跑完这些地段的时间。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始终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他做得从容不迫。
这一天,他上午听了奴拉哈纳和乐师们的弹唱,中午睡了个好觉,到了半下午才起了床,爬到那棵老柳树上去观察。他从望远镜中看到了有两个汉人骑着驴急匆匆地走在那条大道上。虽然离得很远,但可以很容易地判断他们是汉人:当地农民夏天仍然披着棉褡袢,干活的时候就脱了棉褡袢只穿裤子和套头的衬衣,那两个骑驴的人却是穿着长袍的;当地农民无论春夏秋冬都戴着羊皮帽子,天再热也不摘下来,干活干热了,偶尔摘下羊皮帽子擦擦汗,就赶紧又戴上,而那两个人却是光着头,并且在脑后留着一条长辫子。看到大道旁边的田地里有人在干活,那两个汉人停下来,大声地向干活的那个农民说了些什么,就又跳上驴顺着大道走了。那个农民立即停下了手上的活,扛起坎土曼,挟起棉褡袢,离开了自己的地块,向田地与他相邻的一个农民走去。相隔一段距离的时候,两个人大声地说了些什么,就分头走向其他的人。没有多长时间,视野之内的田地里,便没有干活的农民了。又过了一会儿,大道上出现了络绎不绝的行人,都朝着扎瓦军台的方向走去。沃索尔知道,林则徐已经到了扎瓦军台。
沃索尔不紧不慢地吃了晚饭,换上一身农民的装束,出了夏罕里克庄园,到马厩里备好了马,看看天色暗了下来,这才跨上马,把马赶进了农田里,踩着正在抽穗的麦子和刚出苗不久的春苞谷,取一条直线向着扎瓦军台的方向奔驰而去。十多里的路程他一会儿就赶到了。他在离扎瓦军台一百多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躲进了一个树丛里面。等到农民们涌进了小广场以后,他把马牵到白杨树林边上拴好,他自己钻进树林,悄悄地摸到了军台院子一侧,混到了人群边上。
人们还在向着小广场的中间和军台的大门口涌着,沃索尔慢慢地接近了他选好的一号行动地点。那里离军台大门口十多步,在人群的边上,从这里很容易向站在军台门口的人发起攻击,然后跑回到树林里去。
沃索尔刚到达预定的地点,一个羊皮帽子几乎要遮住半个脸的农民凑到了他的身边,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沙哑含糊的声音问道:“是艾麦达洪吗?”
沃索尔觉得那人挺面熟,很像是浩罕国的商人沙得利奥。但是他想沙得利奥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这个地方,那个人只是某些地方有些像那位亚阔甫伯克的远房亲戚而已,在生活中,因为感到长相有些相像就错把陌生人认作熟人的事是常有的,就像现在那个人把他错认作叫艾麦达洪的农民一样。
沃索尔对那人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