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锁对张奉山说:“那时候黄俊让叫我也加入兄弟会,我说:‘咱们是看管他们的人,怎么能跟他们搅和到一起呢?’他说:‘那些人可不是好管的,弄不好连命都丢在他们手里。可是他们讲义气,用义气管他们,就是让他们自己管自己,那还有不好管的?’我入了兄弟会以后,看你们个个都是好人,我就觉得对不住你们,每次都不好意思见你们,总想着离开那儿躲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师傅要跑出来的时候,我就坚决支持他,跟着他跑出来了。”张奉山说:“好了,这个事,咱们放到后面再说。三弟,今天的这个事,是你弄起来的吧?”他指的是农民们到林则徐的面前告状的事。
刘三海说:“是。”
张奉山问:“你真的想把林大人捏到你手里,以林大人为招牌,另立山头,召集天下好汉,反叛满清吗?”
刘三海说:“是。”
张奉山说:“三弟,你把事情已经弄到这个份上了,现在叫你罢手,你是怎么着都不会愿意的。现在跟你说多了你也没那个工夫没那个耐心,我只问你一句:今天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你能保证林大人的安全不出事吗?”
刘三海很自信地说:“保证不出事。你别看来的人多,这都是我们俩一家一户地说动的,这些人都是好人善人,他们想不出坏主意来。”
张奉山语气严厉地说:“三弟,如果林大人在你的手上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可要想一想天下人怎么看你?有良心有血性的中国人怎么看你?你怎么向天下的英雄好汉们说清楚?”刘三海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多谢大哥提醒!时辰到了,老乡们都到齐了,这也是顺民意得民心的事,我不能让老乡们失望,他们活得也太可怜了。”
张奉山又说:“三弟,如果你要在关内弄这事,我不但不反对,我可能还会助你一臂之力。但是在这个地方弄这种事,你是欠考虑,我要劝劝你……”
刘三海又向张奉山一抱拳说:“大哥,无论要说啥,都要等我把这件事做完了再说,我不能对不起这些老乡们。我走了。”说完扭头就走。
张奉山叫了声:“三弟!”但是身子却没动。
刘三海没有回头,向小广场上走去。
张德来对张奉山说:“爹,怎么不拦住他?”
张奉山说:“这种时候,咱一拦他,就得要动手,他还不得跟咱们撕破了脸皮玩命吗?在这地方,兄弟之间你死我活地打起来,好么?”
张德来问:“咱们就在这儿看着?”
张奉山说:“俗话说人一上百,藏刁掖怪;今天来的少说也有个千把人吧,谁知道这些人里面藏着什么歹人没有?咱们分头到人群里去转转。”
张德来和沙得利答应了一声就要走,张奉山又叫住了他们:“等一等,你们知道如果有歹人的话,他们都会藏在什么地方吗?”
张德来和沙得利没有说话。
张奉山说:“那么多的人,咱们一个个地察看,怎么也看不过来啊。人挤成疙瘩的地方就别去了,专门注意那些好藏又好跑的地方。你们就把你们自个儿想像成是歹人,要在这里刺杀林大人,你们都会在哪儿猫着?至于行刺用的家伙嘛,应该是飞物杀人的暗器,像飞镖、飞石……”
“还可能用手枪。”沙得利说。
张奉山一挥手说:“就这么着,一袋烟以后,咱们再在这儿碰头。”
他们分头向人群里走去。
刘三海和王铁锁已经走到了小广场的中间。四周的农民们看见他们走到广场上,也都纷纷从歇脚等候的地点走了出来,向小广场上汇集。没用多大一会儿,小广场上就站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军台院门口站岗的士兵慌了,跑进了院子里,把院门咣当一声关上,军台大院里传来了慌乱的喊令声和士兵们四处跑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院子里没有动静了,似乎那些士兵和台兵们都站到了指定的位置上,拿好了兵器,准备着与冲入院内的人决战。
小广场上的农民们也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都一声不吭。
军台里和小广场上笼罩在令人不安的寂静之中。
从人群中传出了一声呼喊:“林大人哪!”
停了片刻,小广场上的千余人跟着呼喊起来:“林大人!”
人们有秩序地站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呼喊着,直到军台院子里亮起了灯笼火把,院门打开,一队士兵举着火把、握着刀枪从大门里冲出来,分两边站好。
张奉山和张德来很快地回到了刚才议事的地方,交换情况。
心急口快的张德来先说:“我哪边没见到啥不正经的人。你那边呢,爹?”
张奉山说:“我那边也没有。这里的老乡都是一副老实相,没见到装样子扮相的人。”
张德来说:“怎么沙大哥还没回来?他那边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正说着,沙得利跑回来了。他在气喘,但可以听得出来,这喘吁不是因为跑了这几十步,而是因为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强压着颤抖的声音说:“有事,还是个大事!”
“怎么了?”张家父子也紧张起来。
“我发现了沃索尔了!”沙得利说。
“谁?”张奉山问。
“就是那个英国杂种沃索尔。”沙得利说。
“就是那个叫什么柯约夫的俄国杂种要来找的人?”张奉山问。
“是他。”沙得利说,“从喀什噶尔分手以后,柯约夫去了英吉沙尔的索葫芦克,沃索尔就到这里来了。”
“他会对林大人怎么样呢?”张德来说,“他是来凑凑热闹,还是要刺杀林大人?”
沙得利说:“柯约夫那天喝醉了以后不是说,他跟这个沃索尔是专门为着林大人来的?”
张奉山说:“对这个人,不管他今天来干什么,只要是他到了这里,咱们就把他看住。走!”
沙得利提醒说:“那个沃索尔有一支转轮手枪。咱们都要当心着点。”
三个人快步从人群的后面绕向人群的另一边。
被沙得利认出来的那个人,的确是沃索尔。
那天夜里,蒙伯克在恐惧中彻夜难眠的时候,沃索尔倒是睡得十分解乏。据他分析,凭那两个汉人的功夫,要想杀掉蒙伯克,蒙伯克早就活不到现在了。那两个汉人没打算杀掉蒙伯克,他们所进行的不是暴力行为,而是一个政治行为——煽动农民与蒙伯克对立,最后由当地的农民来杀死蒙伯克。凡是不亲自进行直接的暴力行动,而是制造对立与仇恨的行为,无非是要达到一个目的:当一部分人的领袖和救世主,最后攫取权力。那两个汉人当天夜里不会来报复,今后一段时间内也不会来实施暗杀行动,因此无论蒙伯克和他沃索尔,在生命安全上是没有威胁的,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
这些话他没讲给蒙伯克。蒙伯克把他软禁起来,迫使他向蒙伯克低头效力,这对他来说是个奇耻大辱,就像在泰晤士河边散步的贵夫人到了蒙伯克的庄园里,被蒙伯克当成了一个下等妓女而进行了强暴一样。他对蒙伯克充满了仇恨,当怒火在心中燃烧的时候,他也曾动过杀死蒙伯克的念头,但都被他的理智强压下去了。他到扎瓦绿洲里是来做大事的,这件大事关系到他一生最高的奋斗目标,关系到他最根本的利益,为了这个目标,为了他的根本利益,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人格与尊严。现在他还离不开蒙伯克,他还不得不在蒙伯克身边当一个屈辱的角色。
然而,在蒙伯克用强迫的手段控制沃索尔的同时,沃索尔也在用他的智力控制蒙伯克。就比如这一个夜晚,沃索尔知道蒙伯克心惊肉跳难以安睡,他如果把他的见解告诉了蒙伯克,蒙伯克也会睡一个好觉的。但是他偏偏不对蒙伯克说,就是要让蒙伯克饱受恐惧的煎熬,这样蒙伯克才会更加需要他,才会对他言听计从。
沃索尔觉得这是自从到了扎瓦绿洲以后睡得最过瘾的一夜,一觉醒来,已经将近中午了,如果不是奴拉哈纳和乐师们在隔壁又弹又唱练起了嗓子,把他吵得实在睡不下去了,他才不想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从枕头下面摸出了怀表看着,怀表上显示这阵子已经是当地时间中午十一点半了,他满意地一笑,伸了个懒腰。
可是,他猛然警觉起来。如果被一夜的恐惧折腾得心力交瘁的蒙伯克需要他的指导和帮助,天刚亮蒙伯克就会派人来叫他,可是这种事却没有发生。这只有一种可能性:蒙伯克没有按照他沃索尔的思路在思考,没有进入他暗布的控制之网,情况有变!
他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只穿着个大裤衩子就跑出了屋去。
沃索尔闯进了奴拉哈纳和乐师们的房间,歌声和器乐声嘎然而止。奴拉哈纳与乐师们站起来向他行礼,问候道:“睡得还好吗,亲爱的主人?”
沃索尔气势汹汹地说:“你们就知道嚎叫,难道你们没有发现,扎瓦绿洲里并不缺少驴叫?”
乐师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什么地方做错了。奴拉哈纳稍一寻思,立即陪着笑脸向沃索尔躬一躬身说:“您有什么吩咐,亲爱的主人?”
沃索尔问道:“那个蒙伯克没有派人来找我?”
奴拉哈纳说:“没有,亲爱的主人。”
沃索尔又问:“是不是你们只顾嚎叫了,没有注意有什么人来?”
奴拉哈纳说:“不,亲爱的主人,我们的脸一直朝着门外,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并没有唱歌和弹琴,如果有人来,我们会知道的。”
沃索尔又站了一会儿,到了他意识到没有必要再站在这儿以后,便一转身走出了这个沉闷的房间。
沃索尔回房穿上衣服,匆匆赶往“老爷的大房子”。进了那幢洋溢着土财主气息的大屋子,他发现今天这里出奇地安静。往常在门里门外忙碌着的那个兼做杂役和门卫的男仆不见了,时不时地出现在蒙伯克身边的贴身女仆热毕汗也没露面,蒙伯克的公事房和礼拜堂兼议事厅的门上挂着大铁锁,整幢大屋里空荡荡的。只有蒙伯克的睡房半掩着门,像是里面有人的样子。
沃索尔走到蒙伯克睡房的门前喊道:“有人吗?”
里面没人答应。
沃索尔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沃索尔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套房间,他猜想,墙上挂满了花里胡哨的壁毯的那间屋子,就是蒙伯克的睡房了,但那里面空无一人。另一侧房间的门上拉着绣花的门帘,沃索尔推测这应该是蒙伯克的贴身女仆热毕汗的房间。沃索尔觉得对于仆人是没有必要讲什么礼貌的,他撩开门帘,“哗”地一声推开了女仆房间的门。他看到,大炕上正有两个人相拥着睡得正香,女的是蒙伯克的贴身女仆热毕汗,那个男的,是“老爷的大房子”的杂役兼门卫。两人听到声音吃了一惊,看到有人进了房间,吓得瞪大了眼睛,热毕汗神经质地缩进了被子里,那个男仆傻了似的呆呆地看着沃索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沃索尔发出了一阵冷笑,以威胁的语调说:“是你们两个啊,背着主人在干这种事!说!这事应该怎么办?”
男仆还愣在那里,女仆热毕汗却慢慢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她支起身子看着沃索尔说:“你这人怎么没有规矩?你是客人还是贼?你怎么随便到别人的房间里来?”
沃索尔说:“我来看看你们都是在干什么好事!”
热毕汗说:“我们在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沃索尔勃然大怒:“混蛋!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你有这个资格吗?”
不料热毕汗根本不怕他。那个从小在蒙伯克身边长大的女仆用一个主人腔调对沃索尔吼道:“出去,你这条到处找食吃的野狗!”
沃索尔咬牙切齿地说:“好,我走,我要出去带好多人来,看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好事!”
热毕汗说:“你去叫人吧。你以为怎么了?我们俩是两口子,他是我的丈夫!”
沃索尔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这下该他傻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滚出去!”热毕汗吼道。她见沃索尔没有反应,生气地抓起一个枕头甩了过来。
那个填塞着麦衣子的圆滚滚的枕头沉重地砸在了沃索尔的胸脯上,沃索尔身子朝后一倾斜,脚被门坎绊了一下,他仰面摔倒到外间屋里去了。
热毕汗对那个男仆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把门关上!”
男仆跳下炕跑到门前,关上了房门,并从里面挂上了门扣子。
沃索尔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爬起来。他揉着摔疼的后脑勺,气不打一处来。他从腰里拔出手枪,想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去杀了那两个下贱的奴仆。这时候,热毕汗和那个男仆的说话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男仆忧心忡忡地说:“你这样对待他,霍加伯克老爷回来以后会不会骂我们呢?”
热毕汗说:“才不会呢!你没有听到霍加伯克老爷是怎么骂他的。霍伊拉说,霍加伯克老爷当着他的面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就是条到处找食吃的野狗嘛!霍加伯克老爷理他的时候他是一个人,霍加伯克老爷不理他的时候,他还不如我们呢。我们还有个主人,有个家,他到了这里连个家都没有……”
听了这话,沃索尔觉得身上被戳了个大口子,力量和神气就像一股气一样从那个大口子里漏了出去。他浑身无力地往屋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他是专门来找蒙伯克的,没见到蒙伯克,连蒙伯克在哪儿都没打听到,就这样走了,那不是干了个吃亏的买卖吗?他挪到了女仆房间的门前,轻轻地敲着门。
“谁?”热毕汗在里面问。
沃索尔用恭敬的语调问道:“我想请问一下,霍加伯克老爷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热毕汗回答说。
沃索尔还想再问点什么,又觉得热毕汗今天对他不会是客客气气的了,愣了一会,他只好离开热毕汗的门前,怏怏地走出了蒙伯克的睡房。他听到热毕汗的房门在他身后打开了,一个人从那个房间里跑了出来,从脚后跟落地时的声音可以听出,那人光着脚。
跑出来的是那个男仆。他追到沃索尔身边,用怀着欠疚的声音说:“先生,霍加伯克老爷到和阗城去了,是今天早晨天快亮的时候走的……”
“啊?”又是一个巨大的意外轰击着沃索尔的头顶。“怎么?他……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男仆说:“听说去拜见和阗办事大臣奕山大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