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瓦兰干与扎瓦军台隔着扎瓦河相望。一条官道落下河谷,伸到了河道边。两道人工堆筑的土坝把河道挤成了两丈来宽的水面,那上面刚好能架上一座两根木料长的桥。扎瓦军台在桥的东边,扎瓦兰干在桥的西边。
在扎瓦兰干开驿店的是一个当地人,据他说他爷爷在乾隆年间随军从甘肃来到这里,被派到扎瓦兰干成了一名驿卒。官驿撤了以后,他爷爷娶了一名当地维吾尔女人为妻,皈依了******教,剃掉了辫子,就在这里落了户,这个驿站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他们家开的店了。到了他这一代,他只会结结巴巴地讲几句招徕旅客的汉语,其他地方,甚至连他的长相,都与当地维吾尔人一模一样了。
因为是在人口密集的绿洲里,不便于露宿和藏匿,张奉山、沙得利和张德来三人就在驿店里住了下来。一下子来了三个客人,使得店主人很是兴奋。他殷勤地为客人们倒洗脸水、烧水煮茶,大声地吩咐他的老婆给客人们做饭,一边有些近乎唠叨地与客人们说着话。他说他的店里平时只有零零星星的维吾尔小商人住过,极少有汉人来投宿。官员和邮差们都住军台,汉人很少跑到这块地方来做买卖,不得不住他这个驿店的汉人商人就更少了。从他接管这个驿店的十年以来,在他的店里住过的汉人他都记得,多少年前的什么季节,来过一个长得什么样的汉人,是做什么生意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能一个一个地说出来。
“你们是做调料生意的吧?”店主人问道。
“你怎么知道?”沙得利反问店主人。
店主人笑着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做别的生意要带着个驴群驼队,只有做调料生意省事,一头骆驼或者一两匹马跟着就行了。”
沙得利只好承认是卖调料的。
“不过,现在在我们这块地方,调料是卖不出去了。”店主人说。
“唔?”沙得利问,“为什么?”
店主人说:“半个多月以前,这里来了两个卖调料的汉人,在我这里住过两次,一次是从叶尔羌那边来到和阗那边去,一次是从和阗那边过来……”
张德来急切地问:“后来呢?”
店主人说:“后来他们就到各个村里去卖调料了……”
张德来问:“他们现在还在这里?”
店主人说:“听我从村里面来的亲戚说,那两个卖调料的汉人现在还在这个绿洲里。你不想一想,那两个人是牵着两头骆驼来的,带了四麻袋调料来卖。四麻袋调料够扎瓦绿洲里所有的人吃一年的。你说,你们还能在这里做这个买卖吗?”
沙得利问:“那两个人可能是我们的朋友呢。你说说,他们都长得什么样?”
店主人就把那两人的相貌形容了一番。
“是不是一个姓刘一个姓王?”张德来问。
店主人想了想说:“这个我倒不知道。只是听那个年轻一点的把年龄大一点的叫师傅,那个当师傅的人把当徒弟的人叫铁锁。”
“你听的没错?”沙得利追问道,“确实是叫铁锁吗?”
“这个错不了。”店主人肯定地说,“再过三十年我也能记得,就别说这是半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张奉山不懂维吾尔语,他看着沙得利和张德来兴奋的表情,着急地说:“你们说的都是吗个呀,让我也听听不行么?”
张德来激动得有些气喘。“打听到了!”他对张奉山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刘三叔他们就在这儿!”
张奉山也激动起来:“就在这儿?你们快问问他,怎么着才能找到你刘三叔他们啊?”
听了张德来用维吾尔语问这个事,店主人说:“听我村里的亲戚说,扎瓦绿洲十几个村的乡亲们已经私下里说好了,大家伙要到林则徐跟前告蒙伯克的状。大家伙儿托那两个卖调料的汉人帮忙写了状纸,还委托他们到时候代表大家伙儿跟林则徐说话。刚才不是有一帮子官儿从我这门前过去了吗?他们一定是到军台里面住去了。如果那里面有林则徐的话,乡亲们今天晚上就会到那个军台前面来,那两个汉人也一定会跟大家伙一块来。”
张德来把这话翻译给张奉山以后,张奉山皱了半天眉头说:“这个刘三弟呀,怎么弄了这么个事?”
吃完了饭,太阳就快要落了。张奉山他们三人也顾不上休息了,急急忙忙地换上了维吾尔式的衣服,戴上羊皮帽子,出了驿店。
他们走到了扎瓦军台前面。军台傍着扎瓦河,是一个由土墙围起来的院子,院子的两侧和背后,生长着高大茂密的白杨树,这是南疆绿洲里最常见的那种钻天杨,从远处望去,这种杨树就像是一把把插在大地上的鸡毛掸子。这种树极易栽培,砍一根树枝,往潮地上一插,就能在三五年以内长成一棵笔直的大树。这种树是绿洲里的人盖房子、做家具的主要木料来源,因此在凡是有人烟的地方都广为种植。扎瓦军台就遮掩在白杨树的绿荫之中。扎瓦军台是和阗的头台,军政官员们在进和阗城以前,都要在这里休整一夜,一大排车马得有地方停放、转头;有时候和阗城会派出官员到这里迎接朝廷大员,军台的门外就得要有地方摆仪仗。所以在军台的大门外,就设了一个小广场。
当他们三人站在广场上东张西望的时候,在军台门口站岗的士兵晃着手里的长矛喊道:“走开走开!看什么看?这是你们来的地方吗?”
他们三人就离开了广场,绕到军台一侧的白杨树林里去了。
从各个方向、各种各样的路上,都有人在向着军台走来,在接近军台的地方纷纷停下,站在树下、坐在渠沿上,或者下到扎瓦河谷里,用手掬起被泥沙染成深褐色的河水喝进嘴里。从服装上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这都是扎瓦绿洲里的农民。扎瓦绿洲地处大陆的腹地,属内陆荒漠性气候,昼夜温差很大,正中午的太阳可以晒干人们身上的最后一滴汗,可是到了夜里,睡觉还得盖上棉被。干燥的空气似乎不保存和携带一点热量,阳光下暑热难忍,可是一躲进树荫下,就又爽得令人想加件衣服。有人就形容新疆南部是“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在这种独特的气候中生活惯了当地农民,着装上也很有特色:三伏天仍然戴着冬天的羊皮帽子,只要走出家门,就穿着或者挟着棉褡袢。现在向军台聚集的,就是一些这样穿戴的人。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发现刘三海和王铁锁出现。
张德来有些心焦了:“天都快黑了,刘三叔他们还没来,会不会不来了?”
张奉山皱着眉头不说话。他开始把目光从纷乱的人群中移向另一些角落,那些既不引起人们注意又便于观察四周的地方。
江湖中人自有一套行为方式,任何时候都把隐蔽、安全、便于出击和逃避当作头等大事,特别是当他们正在“干活”的时候更是这样。
一侧的树林边停着的一辆牛车引起了张奉山的注意。那辆牛车上横七竖八地装着一些破麻袋,麻袋里装的是麦草。拉麦草的牛车在农村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张奉山感到这辆牛车里有名堂。首先,今天是农民们来到林则徐面前告当地蒙伯克的状,都是特意赶来的,谁还会赶着一辆拉麦草的车来呢?再者,那辆车停的地方也蹊跷,如果是为了把麦草卖出去或者拉到某个地方送人,会把车停在便于走路的地方,而这辆车却似乎不打算赶路,而是专门停在那儿的。
张奉山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他已经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他对张德来说:“你刘三叔已经来了。”
张德来和沙得利四处张望着问:“在哪儿?”
张奉山没说话,顾自走了,张德来和沙得利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从树林里绕到那辆拉麦草的牛车跟前,张奉山对着车上装满麦草的麻袋说:“刘三弟,出来吧,我是张奉山哪!”
牛车上没有反应。张德来和沙得利也诧异地看着张奉山,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来。
张奉山又对着牛车上说:“刘三弟,我是张奉山哪!我知道你们在麦草里,出来吧,我有话说。”
装在牛车顶上的两个麻袋开始动了,麻袋被人从底下托起来移到了一边,露出了一个空洞。一个人从洞里探出了身子,那人正是刘三海。
刘三海向张奉山抱拳一揖说:“张大哥真不愧是鲁西北第一高手,好眼力,好智谋!”他手一按胸前的麻袋,从牛车上跳了下来。王铁锁也跟着跳到了地上。
张德来亲热地叫道:“刘三叔!”眼睛里就落下泪来。在天山牢营兄弟会的首领里边,张德来最喜欢刘三海。刘三海不仅武艺高强、豪侠仗义,他还能识文断字,是个有文化的人。虽然他小时候讨厌读书,但被爹妈和师傅逼着,还是在塾师跟前学了些东西,算是粗通文墨,吟诗作赋不会,帮别人拟个状纸、写封家信什么的还是轻而易举。因为读过书,谈吐就比其他人高一筹,说古论今的时候话题就多、就深入,见解就更独特透彻。这使小小年纪就心灵孤独的张德来十分崇拜他。刘三海也非常喜爱恪守孝道、懂事、刻苦的张德来,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侄子看待,把师傅传给他的一套独门蝎子拳和镖技传给了张德来。
刘三海深情地拍了拍张德来的肩膀,声音发颤地说:“来子,三叔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张奉山说:“三弟,你让兄弟们好挂心啊!”
刘三海摆摆双手止住张奉山的话说:“大哥,你先别说话,先受小弟一拜。”说着,跪到地上就给张奉山叩了一个头。
张奉山慌忙扶住了刘三海:“你这是咋说的?”
刘三海仍然跪在那里说:“刚才这一个头,是我刘三海对大哥你的敬重,你武艺好,人品好,是个少有的好人。这第二个头是我对你的感谢……”说着又叩了一个头,“我们都是落难之人,你自己还在受难,可你宽厚待人,像亲兄弟一样地关心维护我,你的情义我感激一辈子。这第三个头嘛……”
他刚要伏下身去磕头,被张奉山使出架子功的劲止住了。张奉山说:“三弟,你这是做吗啊?同是天涯沦落人,又都是拜过把子磕过头的,说这些干么呢?”
刘三海争辩道:“大哥,你先让我把话说完。”
张奉山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刘三海的胳膊。
刘三海突然拨开张奉山的双手,跳起来,双掌推到张奉山的胸脯上,把张奉山推出了几步远。趁张奉山还没有站定,他又一下子跪在地上,向张奉山叩了一个头,说:“大哥,对不起了!这个头就是咱们的绝交头……”
张奉山急得甩着手、跺着脚说:“刘三弟,我怕的就是你说这句话,你……你怎么就说了呢?好歹在一块做了三四年的兄弟,谁也没有慢待过谁,天老地荒的,大家都比亲兄弟还亲,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说呢?”
张德来跪在刘三海的面前,抱着刘三海的腿说:“三叔,你不能离开我们呀……”
刘三海把张德来扶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来子,说心里话,我也舍不得你啊!我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我是把你当我惟一的亲人看的啊!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不是我狠心,不是我无情无义,不是我把兄弟们在一起赌的咒、发的誓不当一回事,我是实在不能再回天山牢营里去了……”
张奉山说:“三弟,你走的时候,没撂下一句话就走了,让兄弟们不知道哪个地方对不住你。你能不能当着我这个当大哥的面把心里的话说一说,回去我也好给兄弟们交代。”
刘三海说:“大哥,你劳心费力地来找我,是黄俊让出的主意,叫你亲自来把我劝回天山牢营去的吧?”
“啊,不……”张奉山有些结巴地说,“是你走了以后,大伙儿开了一次香堂定下来的。”
“不。”刘三海说,“这肯定是黄俊让那小子的主意。他不会直说出来,绕着弯子叫你们上他的套。”
张奉山说:“黄三弟也是咱们自己的兄弟,人跟人的脾气性子哪能都一样呢?平常有什么对不上丁卯的事,大家都互相宽宽心、相容着点,啥事不就都过去了吗?兄弟们之间,还是义气最贵重。”
刘三海说:“大哥,江湖中人,义字当先,这我知道。可是讲义气要看对象呢!像兄弟会这样讲义气,就成了给我们自己的脖子上拴了根缰绳……”
张奉山有些生气地说:“三弟,你说谁都行,可不能对咱兄弟会瞎说。难道那么多兄弟都是傻瓜、赖子?”
刘三海一抱拳说:“既然如此,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就无话可说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告辞!”说完要走。
张德来拉住刘三海,对张奉山说:“爹,你就不能叫三叔把话说完?”
沙得利也劝着张奉山说:“大叔,咱们跑了这么远的路,是为了啥呢?还不是为了跟刘三叔好好聊聊,把掏心的话当着面讲出来吗?”
张德来对刘三海说:“三叔,俺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粗人,说话直通通的,你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就别跟他计较那一句话两句话的事了。”
刘三海转过身来,对张奉山说:“大哥,你是一个讲义气重情份的人,你对自己的兄弟从不动歪心眼,你就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忠厚,你就发现不了,那个黄俊让是在用软笼子圈我们呢。你仔细想想,像咱们这些汉子,是愿意在那个牢营里当一辈子役奴的人吗?是什么让我们不跟那些营官们使心眼,是什么让咱们不想着法子逃跑?要是兄弟会里面没有那个黄俊让,咱们还能心甘情愿地呆在天山牢营里吗?可是,那个黄俊让是为什么加入兄弟会,你想到过吗?铁锁,你给大哥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