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咋办?儿子一个个墙头高了,不光是请先生的事,还得积攒些银两好给他们娶媳妇呀。盼儿子,有了儿子可不能打光棍呀!乜开怀的主意正遂我的心思。约摸年前就回来了。”孝先成竹在胸地道。
“我咋会不这样想?可就是舍不得你离开嘛。”双杏情意绵绵地晃动着丈夫的膀子。
“没羞,你不是说有啥舍不开的?十几个娃娃的妈妈了,还……”孝先用手指刮了女人鼻子一下。
“你才没羞哩,你若有羞,我能生出十几个娃来?”双杏娇滴滴地把脸颊贴在丈夫的络腮胡子上。
不觉到了第二天,吃过早饭,乜开怀三个随孝先下地干活去了。
双杏和花儿除了做好三顿饭,便开始为孝先一行外出做吃、穿准备了。
晚饭后,家里仍旧是济济一堂,等着听故事。
黄毛先发话:
“天下新奇的事儿,随说随发生,故事短小零乱,临时想起临时讲。从今天起,还是请你们张叔叔正儿巴经地说书,咋样?”
“好!”孩子们雷鸣般地响应。花儿赶快端了热茶过来,放在张梅生面前。”
“闲着也是闲着,说啥呢?”张梅生询问。
“要好听,唐僧取经,就说西天取经吧,赶重阳说完,好不好?”
黄毛道。
“好!”孩子们又一次雷鸣。
张梅生立时情绪高昂,喝了口茶,清了嗓子,摆开说书人的架式,一本正经地说开来。
十、夫唱妻随
转眼已是九九重阳。孝先一伙将场上地里的活计一概扫光。双杏和女儿将穿着、干粮一应物件也已准备停当。
这天早饭后,乜开怀三个将孝先拉过来的一只大黑羯羊撂翻,屠宰时还用盆子接了血。
孝先和女人在锅灶上忙活,蒸了一笼又白又暄的大馒头,用水焯了一盆粉条,一盆洋芋丝,把送过来的羊血也水煎了。以往都是花儿打下手,今天换上了孝先,花儿便烧水打杂。夫妻俩忙忙活活,说说笑笑,仿佛不是在做活儿,而是在谈笑风生中享乐。花儿还是头一次见爹妈共厨同乐哩,笑盈盈地瞅着,干着。
一会儿,蒜泥拌粉条、葱花拌洋芋丝、蒜泥拌羊血、拌肚丝、拌心肝肺、油煎花生米、生青萝卜丝、葱花咸豇豆,八道凉菜摆在大案子上。色、香、味俱佳,诱惑得大人小孩直流口水。
正在摆设之时,猴子乜开怀端着一大盆剁好的连骨肉进来了,鼻子一皱,说:“哈,好香啊!”便伸出左手抓,可又速速收回,自己也扑哧地笑了,那手上还沾满了羊血。但见孝先夫妻同厨共乐的情景,乜开怀眼馋得不由手舞足蹈,数说起来:小两口,有奔头,上炕去,同枕头,你疼我爱亲口口。
小两口,有干头,夫外头,妻里头,家业红火好享受。
小两口,有阵候,儿成群,精神抖,一代一代往前走!
双杏抓了一撮花生米塞在猴子嘴里,笑着说:“挨刀的,塞住你的嘴。见人家两口子一起做事,快活一阵子,窝窝(眼睛)里不服气似的。”
孝先换了焯菜的水,把肉倒进锅里,添上清水。花儿笑呵呵地烧起火来。
孝先两口子和乜开怀说着笑着,端着凉菜走出屋子。老大兄弟几个已把三张炕桌摆放在葡萄架下的苇席上,提来了茶壶,端来了茶碗,筷子一一摆放停当。
乜开怀对着双杏说:
“嫂子,还得几个碟子,把凉菜分开。”
“分开做啥?这是专供你们哥儿弟兄下酒的菜。”
“几个大人哪能吃这么多,娃娃们也得尝尝。老大,取几个碟子来。”乜开怀吆喝着。老大端来四个大碟子,乜开怀将各种凉菜分拨了大半去。
孝先抱一坛子陈酒走来。黄毛馋兮兮地说:
“大汉哥,你还有陈酒啊!”
孝先轻轻放下酒坛子,说:
“算你三个有口福。当年结拜后分手时,乜兄弟就叮咛过:生大头儿子之日,把那喜酒备好。老大满月后,我去古城子办年货,买了这坛子酒,一直备着。五年前,去古城子卖粮又买回一坛。当时心想,你嫂子快生了,已经生了六个娃子,看那肚子锅一样悬吊着,该生个丫头了吧,好给你嫂子多个帮手,买坛子酒,到时节开个斋,庆贺一下。没承想,一肚子生了三个光头。再说坛子一打开,我一个人能喝多少?酒气也跑了,划不来,就存到了今天。十五年才得一聚,咱们也来个酒逢知己千杯少,一醉方休,明天上路。”说着让三位兄弟在中席就坐。孝先起开酒坛倒酒,那陈酒佳酿的香气冲得孝先几个口涎欲滴,每人斟一小碗。四位异姓兄弟激动得把酒碗轻轻一碰,张嘴欲饮,被张梅生拦住,说:
“且慢。饮水思源,喝酒不可忘本。今日喝酒,本在咱嫂子。当年的小女人,如今的俊媳妇,给二五哥生了这一群儿女,不是她,二五哥没有今天,咱兄弟也喝不上这顿美酒,理应先敬嫂子一碗。兄弟我说得对也不对?不对,罚我酒。”
“对对对。”乜开怀和虞发奋齐声响应。乜开怀斟了一碗端过去。
“嘿!本是招待你三位稀客喝酒,咋缠叨上我来?”双杏直摆手。
乜开怀岂肯放过。
孝先只得发话调解:
“话是在理,可也不必。女人家喝个啥酒?又刚生过娃娃,我代她喝。”
“那可不行。酒提精神,醋解乏。老月子了,坐下坐下,少喝点。从头到尾,就这一碗,可以了吧?二五哥,别疼心得过了头,放在匣里,怕腊了;捂在被窝里,怕发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揣在怀里,怕压了;吊在房上,怕塌了。”张梅生连珠炮似的这么一说,窘得孝先两口子无话可说。
双杏只得乖乖挨着汉子坐了下来,重新举碗碰饮。双杏头次沾酒,唇舌一经辣过,反感到甜丝丝的,一点一点地喝着品着。乜开怀三个早已下颌一仰,咕嘟咕嘟地一气子喝了个净光,把木碗在空中翻个底朝天,滴酒不见。孝先也只得一饮而尽。五个大人又吃又喝,酒过三巡,弟兄四个猜起拳来。
孩子们早已把菜吃得净光,伸长了脖子,甚至离席围过来,看热闹。除了从故事里知道有喝酒猜拳一事,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喝酒。喝酒还要猜拳,确有名堂,煞是稀奇热闹。
双杏终于喝干了那碗酒,两腮飞红,桃花盛开,越显妖娆。那三个只顾猜拳,也不再纠缠她喝酒,她便趁此离席进了厨房。肉香味弥漫了整个厨房。双杏先盛了一碗肉和汤供献了先人,然后盛了一碗给花儿;陆续端出三盆手抓肉,一席一盆。孝先弟兄四个边啃边饮,痛快淋漓,酣畅无比。
乜开怀兴冲冲地大声说:
“喂喂,亲朋相聚,不可无酒。如今酒有了,不可无歌无舞。听人说:吃肉不喝酒,等于喂了狗;喝酒无歌舞,不如爬着走!咱们也歌舞一番如何?光喝酒有啥意思?”
“好,太好了!张哥是把式,来一个。”黄毛拍手叫好,并开口点了将。
张梅生满嘴酒气,兴致勃发,略整衣衫,自报了戏名:《李彦贵卖水·采花》。他向双杏讨了条手帕,便操着眉户新调舞唱起来,又是跌叉,又是玩手帕,兜圈跑场子,尤其那水步走得叫人赏心悦目,孩子们有幸一饱眼福。只听他悠悠唱道:
正月里采花,无花采;
二月里采花,花未开;
三月子里,桃杏花开满园;
要采刺梅花,四月里来里嘛姑娘呀!
五月里石榴花,赛玛瑙;
六月里荷花,水上飘;
七月子里,牡丹花它为王;
要采丹桂花,八月里来里嘛姑娘呀!
九月里菊花,人人爱;
十月里松柏花,层层开;
十一月,飘下那雪花来;
要采腊梅花,腊月里来里嘛姑娘呀!
张梅生的演唱博得孩子们阵阵喝彩。张梅生说:“今日相聚,图个欢乐,《卖水》太苦,不合时宜,因此只表花不卖水,该你了。”他冲着乜开怀作了一揖:
“请吧”,便去把三弦弹奏起来。
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稀奇热闹。
乜开怀也不推辞,用右手抹了一把胀红的脸,边走边比划着,将旦丑两角一肩挑,说唱起《张连卖布》:
<;紧诉>;(旦:四姐娃,张连妻;丑:张连。)
(旦)你把二老爹妈置下的——
(丑)啥东西?
(旦)前庄子,后楼房,砖铺地面一溜光。
问一声贼强盗,卖它做了啥?
(丑)有有有,有的有,娃的妈,你坐下,
且听张连说一下:
曾不记那一年,六月十九把戏看,
你香粉搽,胭脂掸,头戴花朵俊蛋蛋。
把你领到那戏台前,惹的蝴蝶都眼馋。
冒出个后生将你拉,手在怀里胡挖抓。
张连我一见火气大,上前打了两嘴巴。
脚尖踢,帽盘子扇,一捶挫了个嘴朝天。
会长见了把我劝,张连气得咬牙关。
把你臊得真难堪,那后生痛得不动弹。
来了衙役面前站,黑话白话没言传。
把我拴了去见官,进门先打四十板。
沟墩子痛得直呻唤,另外又罚四吊钱。
说来道去怪谁呢?都因看戏惹祸端。
(旦)你把二老爹妈置下的——
(丑)啥东西?
(旦)大马铁车咕咚铃,三匹骡子套梢中。
走哈密,上古城,人见人爱多威风。
我问你贼强盗,卖它做了啥?
(丑)有有有,有的有,娃的妈,你坐下,
听我张连可说价:
那一年你害娃娃,一心想吃大南瓜。
本地寻了几圈圈,难得张连没办法。
银子揣了几疙瘩,绥来古城跑了个扎。
一头攮到哈密去,连夜过的星星峡。
张掖武威跑了个遍,找遍兰州到西安。
银子总算没白花,买了一颗大南瓜。
骡子驮,马车拉,拉拉扯扯才到家。
切刀切,铡子铡,把你吃得脸开花。
曾不记吃南瓜,把我张连没累扎。
(旦)你把二老爹妈留下的——
(丑)啥东西?
(旦)宝簪子,银镯子,还有两只耳环子,
穿衣用的大镜子,卖它做了啥?
(丑)有有有,有的有,娃的妈,你坐下,
再听张连说啥价:
那一年四月八,娘娘庙里转回家。
你妹子和你妈,扭扭捏捏到咱家。
搽的粉,戴的花,一楞一楞摆身驾。
一进门就说价,姐夫给我给啥价?
人家都给一吊二,你妹子偏要二吊八。
量麦子,磨白面,馒头包子蒸得暄。
羊肉打了八斤半,捎带调料不上算。
猪肉秤了两条子,豆腐挑了一担子。
金针木耳粉条子,生姜韭黄蒜苗子。
早上打的荷包蛋,晌午吃的臊子面,
晚上烧的火锅子,还有八碗一拼盘。
把你妈吃的高兴的,把你妹子撑的瞪眼哩,
把我吓得抽筋哩,把你美的咂嘴哩。
你说卖它做了啥?都让老鼠搬了家。
(旦)还有哩,还有哩,贼强盗。
(丑)还有个啥?
(旦)你把咱老榆树卖了做啥?
(丑)我嫌它黑鸦鸦光招老鸹(乌鸦)。
(旦)你把咱大涝坝卖钱做了啥?
(丑)我怕它汪了水淹死娃娃。
(旦)你把咱黑毛驴卖了做啥?
(丑)我嫌它光吃草要把粪屙。
(旦)你把咱大案板卖钱做了啥?
(丑)我嫌它擀面去坑坑洼洼。
(旦)你把咱切菜刀卖了做啥?
(丑)我怕你切菜去光切指甲。
(旦)你把咱大黄狗卖了做啥?
(丑)我怕它不咬贼光咬你妈。
(旦)我把你个没救手的贼强盗。你能赌!
(丑)我能押。
(旦)你能卖!
(丑)我能花。
四姐娃拿我没办法。
呼呼咿呼啦呼哈。
咿呼哈呀呼哈,
呼呼伊呼啦呼哈,
婆姨拿我没办法,
张连我笑哈哈哈。
乜开怀本人就滑稽可笑,平日里油腔滑调,表演张连这一角色驾轻就熟,得心应手,那动作、眼神、腔调,滑稽有趣,赢得孩子们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叫好。
乜开怀唱了三段要收场。孩子们哪肯放过,异口同声地高呼:“乜叔叔,再来一段。”孩子们的反复高呼,逼得乜开怀一连又唱两段,才勉强收场。
黄毛子虞发奋在众目睽睽下,不得已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实话实说:
“都知道我人笨嘴笨,扭不起来,记性也不好,记住几句就唱几句。”他唱道:
打开牛圈门哎,放出牛一群。
公牛前面走呀,母牛后面跟。
儿子去放牛哎,老子扛长工。
大牛(耕牛)虽说多哎,尽是爬拉角,
套上犁地去哎,单把铧打破;
世上的穷人多,哪个都像我。
穿件破皮袄哎,虱子虮子多,
怀里揣个馍哎,吃掉大半个。
世上的穷人多,哪个都像我。
娶个大老婆哎,嘴上开豁豁;
娶个小老婆哎,丫头娃子多。
缺吃又少穿唉,日子咋个过?
世上的穷人多,哪个都像我。
二娃去放牛哎,大娃去扛活。
丫头才八岁哎,就把媳妇做。
受苦又受罪唉,爹娘管不着。
世上的穷人多,哪个都像我。
黄毛子只唱不表,可也叫人们啼笑皆非,怜悯之情幽生暗萌,也算一饱耳福。
黄毛子收场时,特意到孝先夫妻面前,深施一礼说:“有请哥嫂,是合演还是单独表演?”
孩子们从未见识过爹妈的表演。眼下轮上爹妈了,觉得很新奇,可也难免担忧,因为前三位叔叔表演得已很精彩,怕爹妈不及,甚至怕出丑。
乜开怀那肯放过,倒好三碗酒等着。
孝先两口子一合计,自然是合演划算,一可少演,二可取长补短。孝先从军十多年,五湖四海的人聚在一起,看过的听过的自然不少。可他一心习武,对看戏只是一笑而已,记住的很少,能唱下去的也只有《咏月》。双杏在娘家也看过一些戏,也没记下啥词儿,扭几下倒也不难。于是他们决定夫妻合演,孝先主唱,双杏随声附和,和不上就只张口扭捏。在乜开怀等的鼓噪声中,孝先两口子出场唱道:
正月里来正呀月正,我和尕妹看呀花灯。
花灯百丈高哎,险些闪坏尕妹的腰。
二月里来龙呀龙抬头,尕妹爱看狮子滚绣球。
绣球滚得欢哎,尕妹笑声比蜜甜。
三月里来三呀月三,我和尕妹逛呀花园。
花儿开得鲜呀,比不上尕妹的俊脸蛋。
四月里来四呀月八,娘娘庙里求呀娃娃。
娃娃几时生哎,尕妹心里想着他。
五月里来五呀端阳,糯米粽子蘸呀蜜糖。
蜜糖一时甜哎,不如尕妹的——嘴唇香。
六月里来浪呀浪十九,城隍庙前搭呀戏楼。
好戏连台看呀,阿哥心里乐悠悠。
七月里来七呀月七,牛郎鹊桥会呀织女。
王母心太狠哎,拆散一对好夫妻。
八月里来月呀月儿圆,家家户户盼呀团圆。
月圆人也圆哎,个个赛似活神仙。
九月里来九呀月九,不成的庄稼喂呀老牛。
老牛乐滋滋哎,种田人别提多难受。
十月里来十呀十月一,祭奠祖宗去呀烧纸。
纸钱漫天飞哎,吓哭了谁家的孩子。
十一月里雪呀雪花飘,财主巴依乐呀乐陶陶。
穷人愁吃穿唉,心里活像滚水浇。
腊月里来腊呀腊月八,吃罢粥来赏呀赏梅花。
梅花不怕寒哎,赢得人呀人人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