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雄鸡二唱,老大老二就起身了,孝先预备好的督催词儿落空了,乐呵呵地摸着兄弟俩的头,说:
“还挺有灵性的,有出息!”
双杏披着棉衣坐起来,看着父子三人那精神的情景,也乐了,自豪地说: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会打洞。我生下的娃子没懒虫。老大老二,给妈争气啊。”
孩子点点头,跟着父亲出了门。
父子三人来到秋千架下,人影儿才不模糊了。孝先煞有介事地巍然屹立在孩子对面,声气饱满、铿锵有力地说:“练武的时节,我是你们的师父,不是你们的爹。平日疼爱你们,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练武场上,那不一定。要眼到、心到、手到、腿到、身子到。专心练武,不想别的,要目不转睛,不可东张西望。咋样练?照着做。细说,你们现时听不懂,先照葫芦画瓢,照猫画虎,日子久了,你就明白了。先练站的工夫。身要直,腿要稳,脚落地,如生根,站桩功夫是根本,日日要练,但是光练它,你们没兴趣,同时要练冲拳,练腿功。”孝先边说边做出样子。过会儿,回过身来查看,一个一个纠正。
孝先谋划着,练站桩,练踢腿,练出拳,学套路,练运气,练跳高跳远,练打沙袋……三年之后,再练器械对打等等。十二岁,功夫中流;十五岁,即可走南闯北。
待朝霞升起时,除了练马步,还教了踢、蹬、踹、弹等腿功,便于孩子们平时演练。
孩子们练累了,回屋了;孝先欣慰地一笑,即扛上铁锨下地去了。
五、造访深山
春风习习,寒气袭人。老大老二兄弟俩一人手执一根短苇杆,上面穿一纸质风车,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来回穿梭跑,跑得越快,风车转得越欢,兴得兄弟俩不知疲乏不觉寒冷。老二正在撒欢儿,突然风车不转了,停下来一看,纸破了,扫兴地蹲在地上摆弄。无奈,他跑进屋里,想让母亲再给剪一只。一进屋,他却改变了主意,因为母亲正在哄老三老四说嘴儿哩,有的他还是头次听说,兴趣一来,便坐在炕沿上,听妈妈有时哼有时说,有时唱:“毛毛雨,湿衣裳,分分钱,花家当;勤垫圈,懒上县,没事就把功夫练。
“云朝东,一场风;云朝南,水漂船;云朝西,淋死鸡;云朝北,晒干麦。
“男人是个耙,女人是个匣,不怕耙没齿,就怕匣没底。
“眯眯猫,上高桥,金蹄蹄,银爪爪,上树去,逮雀雀,扑楞楞,都飞了,气得老猫喵喵喵。
“菜籽苦,菜籽苦,菜籽受苦一冬冬,长出叶子绿盈盈,上来杆子直挺挺,开出花儿黄橙橙,结下角角繁蓬蓬,磨出油儿香喷喷,菜籽这才放下心。
“勤大嫂,勤的好,前院后院都打扫,种了禾,收了稻,娃娃穿的花花袄;懒大嫂,懒的糟,脸上脏的拿刀削,冠冠像个老鸦窝,走路活像扇子摇。
“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把娘背到庙后头,给媳妇煎一碗热豆腐,快快吃,快快咽,老娘回来不得见。老娘回来舔了碗,还说老娘死没脸。”
老二见他妈收口不讲了,赶快端一碗热茶来:“妈,喝口茶再说。”
“老二真有眼色,妈妈口干了,牙巴子也困了。你说了妈再说。”
“说啥?”老二眼巴巴地询问。
“你就说个水淹腊家吧。”
“没记全,咋办?”
“记多少就说多少,反正是解解闷,给小的灌灌耳音,混日子。”
女人鼓励老二道。
老二也学大人清了下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起来:“从前呀,户县西南十里地,有个腊家滩。有个财主叫腊景,号称九顷十八湾,一湾到潼关。
“腊财主财大气粗,心黑手紧,穷人借粮用小斗,还粮用大斗,积的财富越来越多。腊财主说出大话:‘要得腊家龟(变穷),除非天塌涝河吹’,就是被大水冲走。
“有一天,来了一个道士化缘。腊财主见他衣衫破烂,面黄肌瘦,不给钱,也不给饭,叫下人铲来一泡牛屎,欺辱道士,道士只好走了。
“有个丫环,叫梅香,见道士十分可怜,悄悄偷出两个蒸馍,趁人不注意,追上道士,塞到道士怀里。道士感激得不得了。分手时,对梅香说:‘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信我的话,七七四十九天后,见门前石狮子眼睛红了,就赶快骑上走。’梅香听了,半信半疑,暗暗记住。
“绕眼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梅香一瞧,那石狮子的眼睛果然红了,才不疑心,觉得好奇怪,就赶快骑了上去。一眨眼,终南山下天昏地暗,山谷隆隆作响,暴雨倾盆,接着山洪席卷而来。石狮子身子一抖,变成活脱脱的真狮子,驮着好心的梅香,腾空而去。腊财主的田地庄园被洪水一冲而光,他也被卷到渭河喂了鳖。”
老二停停说说,说说停停,把“水淹腊家”的故事讲了下来。
孩子妈听后大喜过望,她真不敢相信,老二能大体上把她讲的故事重复下来,情不自禁地夸了句:
“好记性!”
“该您说了,妈。”老二催促母亲兑现。
“从前户县有个庄稼人,在渭河北岸给人扛长活。光阴如流水,终于腊月活满,领了工钱,准备回家过年。他匆匆忙忙赶到渭河边,天色已晚,摆渡的艄公已收工回家,庄稼人只得到岸边独家客店投宿。”
孩子妈正讲着,老大回到屋里,也坐在炕边听起来。孩子妈瞅了老大一眼,继续讲下去:
“不料想,那客店炕铺仅剩下一个空位。店主人还来不及安顿,紧跟着又进来一位教书先生、一位背着褡裢挂着算盘的买卖人。咋办?一个铺位三个人,谁住谁不住?难住了客人,也难住了店主人。
店主人摸着下巴作难地想了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向三位客人抱手作揖,说:‘对不住得很,诸位,谁住炕,谁住地铺,不好安顿。
为了不偏不向,大家说个笑话,各自说出本地最高的建筑,谁高,谁赢,谁住炕,其余的自然打地铺,就这样。谁先开腔?’
“教书先生抬了下眼镜,略一思谋,抢先说:‘兴平有座无影塔,离天仅有丈七八。’说罢,他得意地扫众人一眼,好像蛮有把握的样子。
“买卖人一听,不当那么回事,神气活现地说:‘眉县有个鱼骨寺,把天摩得咯吱吱。’说完,瞟了教书先生一眼,自认高超,看笑话似的乜斜了庄稼人一眼,意思是说,看你的了,行吗?赢家躲不了我。
“庄稼人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淡淡地说:‘户县有座钟鼓楼,半截还在天里头。’庄稼人的话让众人出乎意料,佩服得不得了。教书先生连连点头,买卖人伸直了舌头,店主人满脸堆笑。”
“谁住上了热炕?”
“庄稼人。”老二抢先道。
老大自豪地说:
“还是咱庄稼人聪明。妈,您说那么多,我都没听上,再说一个嘛。”
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来人了!要不狗叫啥?”孩子妈不由一惊,联想去年追马人引起的狗吠,心里一阵狐疑,又是谁呢?会不会是追马人……不过她心里不慌。一来狗叫不急不狂,断定来头不大;二来丈夫就在不远处干活,没啥好怕的。
“我看看去。”老大说着起身下炕走了。
老大一气跑到前大门两棵梧桐树下。
五条狗都不叫了,被围住的是一位老人。一条黑色老母狗低着头,伸长了舌头,嗅着来人的腿,好像见了老熟人一样亲近。
老大自打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生人,也没见过老人,只见过父亲不刮胡子时的络腮大胡子,是黑的;现在见到的生人,好稀奇,好古怪。老大也不问话,从上到下看了个仔细:来人个儿不高,倒也粗壮;乱糟糟的花白头发,拖着一根毛索索的长辫子,搭到腰间,咋像水坑里的哈蟆蛄蠹子(蝌蚪),大头细尾巴;脸像老榆树皮,折折皱皱,灰蒙蒙的;两只环眼虽大,缺乏光彩,下眼皮松松弛弛的;烟锅头鼻子下面是一张大嘴,嘴唇厚厚的,干得露出道道血丝;一把三绺胡子白得雪花一样,飘在胸前;上身穿一件黑色大棉袄,棉花点点外露;下身穿一条大裆皮裤,裂了许多横七竖八的口子,已看不出是白色还是土色;双手拄一条打狗棍,猫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瞅瞅榆叶翠绿的树院墙,瞧瞧走出院门站住不动的孩子,犹疑了下,眼里顿时闪出欣喜的光芒。他向前迈了一步,那条老狗没拦他,反倒给闪出一条路来。来人胆子大了许多,冲着孩子大声问:“你是延老五的娃子吗?”
老大摇摇头,他从记事起,常听到的是父母相互间的称呼“娃他妈”“娃他爹”“五哥”,哪里听到过什么“延老五。”来人见孩子摇头,迟疑了下,又问:
“你是延孝先的娃子吗?”
老大又摇摇头,他也不曾听过父亲的全名。
来人疑惑地端详着孩子的面孔,心里暗暗地问,莫非是个哑巴,明明长得跟孝先一个壳壳,咋光摇头呢?聋子?
再说屋子里,孩子妈见老大出去好久不回来,狗也没动静,咋回事?她不放心地招呼老二:
“你去看看,咋的啦?”
老二刚出门,见老大回来了,随着一块儿进了屋。老大不紧不慢地说:
“妈,大门外来了个人。”双杏不由一怔,果不其然,是谁呢?她努力思索着。
“他问我‘你是延老五的娃子吗?’”
“你咋回答他来?”双杏关切地问。
“我摇了摇头。他又问:‘你是延孝先的娃子吗?’”
“你咋回答他来?”双杏焦急地问。
“我还是摇摇头,就转身回来了。”
“是咋样子一个人?”双杏似有猜测地问。
“头发花白,胡子像雪,拄着棍子。”
“快去请,康大叔!你两个都去,叫康爷爷。”双杏喜出望外地催促,急急下炕穿鞋,可又坐在炕沿上不动了,心里嘀咕着,几年光景,康大叔哪来的白胡子?莫非是别人!这么一犹豫,就又上了炕捂在被子里。只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是说话声:“你爹呢?”
“下地去了。”
“你妈呢?”
“坐月子。”
“噢。”一声之后,脚步停在门槛外,说话声也停止了。
老二先进了屋,向里屋报了一声:
“妈,康爷爷请来了。”话音刚落,来人已站在明屋当地了。孩子妈从里屋搭起来的门帘右上方一瞅,形体果然像康大叔,于是她急忙下了炕,出了里屋,却又愣在那里,端详着来人。来人也端详着她。
双杏惊疑地问:
“您是康大叔?”
对方回答说:
“是啊,你是孝先媳妇吧?”
双杏兴奋非常地说:“是啊,康大叔。您咋老相得快辨认不出来了?”
“你不是也发变得叫人眼花了吗?当年的你,才有我肩膀高,如今阔胖了,高出我半头。”
“大叔,您快炕上坐。”女人说着在灶里起了火,用细柴棍给大叔点了烟锅。大叔吧嗒吧嗒才抽了几口,女人已把滚滚的茶端上了炕桌,热情地说:
“大叔您喝茶,我赶紧做饭。”说着就忙她的去了。
康大叔抽着烟,喝着茶,端详着屋子里的一切,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暖洋洋,乐融融,确实是个温暖美满的家。再看孝先媳妇,锅灶上的手艺也今非昔比,那利索干练劲儿略胜孝先一筹。转眼工夫,辣子罐、蒜泥罐儿端上来了,香喷喷的;咸菜切得毛毛的端上来了,猪肉炖粉条也上来了,诱惑得老人直流口水。几年光景了,他东游西寻,只为找儿子,将就凑和着过日子,没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此时真想破个规矩,先吃为快,拿起了筷子,可又担心孩子们笑话,不得已缓缓放下。
只见女人两手抓起一把子面,在案板上叭叭叭几摔,拧成麻花,又散开,再甩再拉,丢进了锅里。转眼间,捞了出来,又细又长。
女人用小碟捞了几根面,将辣子、蒜、咸菜、肉菜拌好了,哪个孩子也没给,却恭敬地供献在灵台上。供奉灵牌的案台是用木钉在墙壁上横担了块小木板。康大叔见此佩服得白须飘飘,心里暗自夸奖:孝先娶了个好媳妇,祖先得济了,不枉养儿孙一场。老人正心动神摇之时,双杏捞了一大盘面端了上来,殷勤地说:“大叔,您先吃,他也就快回来了。”
老人家急不可待地拌了菜,狼吞虎咽起来。长面一半咽进了肚子,一半尚在盘子里,正在这时,孝先开门进来了。他猛见炕桌边坐了一位老人,吃惊不小,这是他立户安家多年来的第一位客人!
女人一侧身见汉子回来了,刚要张口介绍,孝先已认出了客人是谁。他一个大跨步向前扑嗵跪倒在地,叫了声:“大叔。”孝先便泣不成声了,慌得老人手足无措,赶快咽下口中的面,急急下炕要搀孝先,说:
“孝先侄儿,何必行此大礼?快起。”
“多年不见,侄儿无以报答大恩大德,虽去过两次红柳塘,也没访着您,今日得见,磕个头补上吧。”孝先声气颤颤地说着磕了头,才站起身,洗了手,陪坐在身旁。女人已把大盘子长面端了过来。
老人感叹地说:
“孝先啊,你前辈子烧了缸壮的香,娶了这么贤惠的媳妇,又能生儿子,又能过日子,还不忘孝敬祖先,太好了!狗娃子媳妇要赶上她一半,也是咱爷父俩的造化。”
孝先咧着嘴真情四溢地说:
“娃他妈,听大叔咋个夸你。”
女人边给孩子捞面,边扭过身子说:
“不也夸你?前辈子烧了缸壮的香!”
吃过午饭,老大拾了炕桌上的盘筷。孝先给老人点了烟,边抽边聊起来。
“狗娃子兄弟过得好吗?”孝先关心地询问。
“唉,我咋知道?”老人唉声叹气地抖动着白胡子。
“那——”孝先疑惑地欲言又止。
“那孽障,至今还没见上他的面哩。”
“咋的?还没找到!六七年了。”孝先吃惊地道。